山上一醉翁,山下一将军。
这句话随着天朝的昌盛,逐渐演变成了街头小巷口口相传的俗语。
将军这一称谓,遑论在哪个朝代哪个国度都是指官职,然而在天朝人的眼中,这个名号只属于一个人,那便是燕京东郊燕然山下守在孤村中颐养天年的那位老人。
当今天下,国度宗教林立,天下第一教派天院以天道自居,以上天之名,颂扬天典,教化众生,于无形有形之间干预各国之内政。
而众邦之中也有寥寥数国不在其列,天朝便是之一。天朝的朝政之所以能稳稳操持在皇室李家的手中,国富民强兵力雄厚是一大缘由,而更重要的因素便是醉翁和将军两位老人。
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皇家李氏更是深谙此理。
天朝的文理双苑正是在燕然山下,与将军所处的燕村毗邻,燕村的子弟也多双苑学习,苏焚香是理苑教习,因此将军说她算半个燕村的人。
李烨身为天朝大皇子,身份赫赫,来日极有可能登上那方宝座,他敢只在表面上尊敬双苑,却不敢对燕村有一丝不敬的心思。
他始终记得父皇对他说过,若天朝没了将军,这看似雄伟的万丈之厦便没了顶梁支柱,一朝之间便可崩塌。
李闯的话犹如一道蒲扇般的大耳光,将李烨的脸扇成看均匀的猪肝色,而贵为皇子的他却不敢有任何脾性。
“将军,将军当真如此说?”之前范青山问李烨的话此刻又被他自己问了出来,情境何其相似。
“你好生啰嗦!”顽石开腔,自然不会是温声细语。
与李闯比起来,萧然的那点放肆仿若小孩子家胡闹,可在场众人偏偏没有一人觉得这名黑衣少年有何放肆之处,因为他有这个资格。
萧然心中也是羡慕嫉妒不已,心道这他娘的才叫牛叉,什么大皇子都得一边站去。
果然,李烨的脸由猪肝色变成了酱紫色,偏生他还得强忍恚怒行了一礼,极不自然地笑道:“既然是将军有言,父皇想必也是同意的,如此我在此恭祝苏小姐与这位少年喜成佳偶。”
李烨言不由衷地说罢这番话便有些狼狈地匆匆离去了,在他转身之际,萧然分明察觉到了对方眼中投射而来的那抹阴仄。只是萧然本是天地不惧的角色,如今又被到李闯的气势所染,哪里还会去计较这许多。
他感激地看了李闯几眼后,不由得再次打量起神色微异的苏焚香,心道这次鸭子总算煮熟了,不可能飞走了。
如今将军都发话了,这桩亲事已是铁板钉钉不容改变了。许是受了萧然那惫懒笑意的感染,苏焚香此时反而觉得轻松了许多,只要躲过了大皇子这一劫,嫁予谁人又有何区别呢?
女子的心思一如变幻不定的风云,纵是似苏焚香这般心思简单的女子也教人无从琢磨。在场众人没有去琢磨苏焚香的心思,只是怔怔地看着这戏剧般的一幕,唏嘘不已。
楼阁之上,白羽尘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李闯,仿佛在这世间,他只对这少年有兴趣。
“这便是那位将军的传人么?果然很强!如此年纪便将一身气机释敛随心,武道之境已臻圆润,不愧为天才人物!”
注视良久,白羽尘对李闯作出如此评价。
自打来到此间,李闯就觉察到了来自楼阁之上的窥探,只是他因苏焚香的亲事而没加理会。此刻他却是抬起头来,将他那有如凶兽般的目光往左侧楼船顶层投射而去,只一眼便收了回来,神色如常。
萧然在李闯抬头的时候也将头抬了起来,李闯收回了目光,他却依然紧盯着。那目光仿若实质,似是能洞穿这世间万物。
白羽尘好容易觅着了年轻一辈的对手,心中意趣正浓,不料目光所及却是萧然那张病白的脸孔。这只蝼蚁竟然在转瞬之间就翻身成了苏府女婿,不由得让他感到微感诧异,但蝼蚁终究是蝼蚁,再如何壮硕也不足以让苍鹰挂怀。
白羽尘面露嘲讽之色,别过了头去,萧然也失去了仇视的目标,这才刚收回目光,便听得李闯沉声问道:“你与他有仇?”
萧然不知李闯为何对此感兴趣,他向来不喜将心事诉与人听,只是李闯刚帮了自己一个大忙,他也不想隐瞒,不由得讪笑了几声,低声答道:“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大概和杀父之仇差不多吧。”
他的语气很诙谐,然而诙谐之中多少夹杂着几丝无奈与不甘。
李闯从萧然的话中读出了某些意味,眉头皱了皱,竟是破天荒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无表情,道:“你放心,在燕京,他不敢杀你。”
李闯说完便离开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人知晓他与萧然说了些什么。
众人只叹萧然好运气,竟然与小将军攀上了交情,就连苏焚香都好奇地看了这边一眼。
萧然却是心中叹息,他虽是胆大放肆,但对于天院的人还是打心里有些恐惧的。他敢直面白羽尘,不是不惧,而是因为仇恨而不能惧,而李闯那句话却是打消了他的惧意。
今日他算是欠了李闯两个天大的人情。
小将军也走了,苏家的热闹也闹完了,众人不免感到有些无趣,便陆陆续续地散去了。以天朝人的性子,苏焚香招了个乞丐的消息恐怕会在盏茶的功夫里传遍京城。
萧然自不会去理会那些蜚蜚之语,而接下来他便要去苏府了,以他的性子也不免有些戚戚然—这毕竟是此生的头一遭。
苏管家极力邀请三位见证人去府上静坐品茗,都被一一婉拒了,今日闹了这么一出,苏府气氛或许不会太融洽。
说是去苏府,其实苏府离此间不过几丈之隔,楼船与苏家宅院之间只隔了条不算太宽敞由整齐的青石铺成的柳叶街而已。
正如范青山几人料想的一般,苏府此时的气氛确是不太融洽。
苏家宅院前看似冷冷清清,那道厚实的红木大门仿若将流苏河岸的热闹隔绝在苏府宅院之外,殊不知有一众苏府家丁不辞辛苦地往返奔走,将楼船上发生的一切及时地传回了回来。
“急死人了,春兰,快帮我端详端详,这套从云罗记买的缀玉朱裙模样如何?”
苏府东厢的厅堂内,一名与苏焚香颇为神似********从腰际向两边拉起身上缀着无数青白玉珠的朱红色罗裙,一脸急切地问询着丫鬟的意见。
“夫人,很美了,看上去就像是小姐的姐妹呢!”名唤春兰的大丫鬟满脸堆笑地说道。
这美妇便是苏焚香的母亲苏夫人了,若不是眼角隐现的几尾略显岁月痕迹的鱼尾纹,她看上去还真如双十年华的闺中少妇。
苏夫人听了这话自是欣喜不已,提着罗裙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复又急切地叮嘱春兰:“快些去瞅瞅小姐和姑爷回来没有,我得出去迎接我那宝贝女婿!”
丫鬟春兰哪敢怠慢,正欲奔去,不料被厅中一名身段敦实的半百男子喝止了。
苏定文长苏夫人十岁,已是天命之年,两鬓略显斑白,一张阔脸略显沧桑,透露着一股久居高位而养成的赫赫官威。
“我说夫人,你这……这成何体统!我苏家可是京中望族,又是女方家,你这样毫不自持的模样教人传了出去让我老脸往哪搁?你没听家丁说么,那少年可是个乞丐,纵然天意人意不可违,你又何至于此……唉……”
苏定文一直对自己这位不寻常不服老的夫人很是头疼,她似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克星,自打进了苏家就没消停过。
果不其然,苏定文这才开腔,便惹恼了这克星。
“姓苏的,你还有没有良心!”苏夫人顿时跳将起来,脸色由恚怒渐次转变成埋怨最后化为委屈之色,就连声音也带着些许哽咽:“奴家那么小便跟了你这糟老头,一直恪守妇道,本本分分。我念你苏家香火零丁,求了五年佛,吃了五年斋,好容易为你求来这么个女儿。如今焚香都二十一了,人家的闺女这时候都生了好几个大胖小子了,以她那恨不得一辈子不嫁人的性子,我能不急么?乞丐又如何了,我苏家缺银子花么?人家解得出焚香的题,那就是本事,就是我的宝贝女婿!”
说到伤心处,苏夫人竟是掉下几滴剔透的泪珠儿来,她拿起香帕轻轻拭泪的模样,直教苏定文又怜又恨,一脸无奈。
苏夫人一哭一闹这一招可谓屡试不爽,苏定文面露痛苦之色地摸着额头,连连点头:“好,好,好,都由得你,你快些莫哭了,等下叫人看了笑话。”
“扑哧~”苏夫人直如三岁小孩一般,转眼之间竟又破涕为笑,她走到苏定文的身边,抱着夫君的手臂娇嗔,“我晓得你爱面子,我不出去迎接便是,不过你得答应我,可不许为难我那女婿。”
“唉。”苏定文叹息一声,满脸无奈,在自己这喜怒无常的夫人面前,他哪里还有朝中权臣的样子。
苏夫人知晓自己这一招又奏效了,面露窃喜之色,心中暗道:我的好女婿,你岳母大人我可是尽力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方踏进苏府宅院的萧然自是不知自己未曾谋面的岳母大人正在殚精竭虑地为自己披荆斩棘,若是知晓了怕是会感动得涕泪双流。他打量着眼前的苏家宅院,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城西堕民窟的邋遢模样,对比之下,心中莫名地生出些许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