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开元五零年四月初十,这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子。
然则某个日子的平凡与否向来与日子本身无关,而是取决于这一日会有哪些人,发生哪些事。
燕京城民今日赶了个早,只为去长安街瞅一瞅热闹。天朝人素来喜欢看热闹,遑论喜事丧事腌臜事,只要是热闹事儿都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前月来自堕民窟小乞丐萧然在流苏河畔大出风头,如今他竟是又在长安街办了家酒楼,这也罢了,偏生他还差人敲锣打鼓宣称自己酿的是天下第一的美酒,这便闹得有些大了。
身在天朝,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儿可不敢胡说,除了龙椅上那位,谁人敢如此放肆?萧然卖的酒水名符其实倒也罢了,若是胡吹乱捧,徒惹笑话不说,兴许还会遭来麻烦。
这便有热闹可瞧了。
至于登仙楼的诗会,自是不消说,燕京城里文风鼎盛,随意逮个五岁孩童兴许都能吟哦两句名诗,燕京第一才子董翰林倡起的诗会没有不热闹的理儿。
长安街原本就是极热闹的地方,今日更是喧闹得如同锅中煮沸的开水,翻腾不休。熙攘的人流摩肩擦踵,噪杂的人声一如千万只蜜蜂在飞舞。
幸好燕京城的九门提督许大人有先见之明,早早地抽调了五百城卫军前来维持秩序,否则还不知会闹出多少纠纷。
街边的小贩早已乐开了花,光只说那名瘸腿老头今日背了五捆糖葫芦过来竟是不消片刻便卖得精光。只因大多数人都只能在登仙楼与无聊坊外观望,看着热闹闲话之余便买些吃食消磨光阴。
“我说王二麻子你这个酒鬼怎生也呆在外头,没进去尝一尝那天下第一美酒?”
“嗨,晦气!”王二麻子一脸恚怒,道,“我料得这长安街的酒坊会比别处贵些,好说歹说让我那婆娘支了我四两银子,我心里正乐滋今日能饮一回好酒,你道如何?”
王二麻子捋了捋衣袖,唾沫横飞:“那小乞丐怕是掉进了铜钱眼里,这无聊坊看着破破烂烂,进去买个座竟要收二两银子,这还是一楼的散座!”
“有这等事?”问话那人愣了愣,露出一脸鄙夷之色,“还真是掉钱眼里了,他家卖的是仙酿不成?这二两银子说多不多,好歹也能去明月楼听个曲儿了。”
挥了挥手,王二麻子道:“我家那门市一天收的租子还没有二两银子,他一个散座都卖二两,还愿者上楼,鬼才愿上来!”
……
无聊斋已然粉饰一新,只是立在登仙楼的旁边仍有些相形见绌,整个酒楼除却苏老爷子赠的那块挂在二楼窗下缠着红绸的烫金牌匾,再无其他值得称道的地方。
新漆的紫色榆木镂空雕花大门宽不及一丈,只能容四人一同进出,门帘上新贴的楹联倒是引来不少人注目:上联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下联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横批为愿者上楼。
阿弃今日特地换上了一袭新置蓝缎长衫,站在门前倒也人模狗样,只是衣表光鲜了,他的脸色却不如何好看。
酒楼一楼的四十八个散座至今还是空空如也,楼上十八个小格雅间更是无人问津,阿弃如同一尊石像般杵在门前,却是暗自将萧然腹诽了千百遍。
“去你个头的愿者上楼,猪都不会上楼!”想起萧然一副欠揍的模样对自己说什么愿者上楼,阿弃便气不打一处来。遭受着楼前投来的无数白眼,便是长年拉着脸皮乞讨的他也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尬尴。
“这楼子进得不进得?”便在这时,一名身着绸衫、头戴方帽,大腹便便的矮胖中年走到阿弃身前,大声问道。
早先已有许多人如此问过了,只是被告知一个散座就需纹银二两时,无一不是谩骂出口。阿弃对此已有些意兴阑珊,如今连头都懒得抬起,一丝敬意也欠奉地回道:“当然进得,只要你有银子。楼下散座收二两,雅间十两。”
然而,出乎阿弃意料的是,那胖子重重地嘿了一声,生怕别人不知似的大声嚷道:“你这厮怎么说话的,我林某人还缺这点银子?银子拿好,我要雅间!”
手掌被一锭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压得往下沉了一沉,直到那胖子自行走进了楼去,阿弃还没回过神来。
“这,这不是做梦吧?”若不是许多人看着,阿弃恨不得立马咬上这银子一口。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银子,感受着那冷冰冰、硬邦邦的质感,阿弃的眼中绽出一抹难以掩饰的亮光,他没想到,还真有如萧然口中说的那种**。
“嘿!这林记绸缎庄的胖子掌柜居然都进去了,还要了雅间,这厮也不比我富足多少呀。”王二麻子看着这一幕,脸色变幻不定,踟蹰片刻后,咬牙道,“不行,他都舍得进去我凭啥舍不得。”说罢,他挤开人群,就往酒楼奔去。
“我说你这是何苦,这林胖子平日里最喜炫耀,你这不是跟着他白白糟蹋银子!”
然则被林胖子激起了好胜之心的王二麻子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告,一个劲地往那头钻去了,早已忘了自己方才说的鬼才愿上楼的话。
这林胖子就如同悬崖上的一头公羊,在他奋身一跃往那虚空投身而去之后,他身后的群养们唯他是瞻,也不管前方是何险地,盲目地跟着跳了过去。
这便是天朝人深在骨髓里的攀比心思在作祟了,萧然早料到了这一遭。
“给我一个散座。”
“来间雅间。”
“雅间,我也要雅间!”
阿弃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木然地拿着个褡裢,两手将褡裢口子撑开,任由越来越多想要入楼的人将银子丢入里面,银子磕着银子,哒哒作响。
便在这时,一名身穿新整粉白相间侍女服的少女怯生生地走了出来,少女两缕长发从耳畔垂到双肩,肌肤微显麦色,一张脸却是精致到了极点。
这少女自然就是换上了新衣衫,微微作了一番打扮的梦蝶。被萧然唤来到无聊斋帮衬着招待客人,她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害怕,被许多人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那麦色的脸颊竟也显出了两抹绯红。将阿弃手中装满了银子的褡裢用一个空布袋换了过来,梦蝶凑到阿弃近旁耳语了几句便又怯生生地跑进楼子里去了。
“我没看花眼吧,这无聊斋的侍女竟长得如此标致,比登仙楼那几位头牌都要喜人呀!”
“是呀是呀,你看她那略黑的脸蛋,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难怪要收这么多银子,就凭这小姑娘都值了,走,咱们也进去!”
眼看着又有人要进楼,阿弃想起方才梦蝶的交待,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将布袋夹在腋下,对着台阶下众人竖起手掌:“方才我家少爷说了,楼中散座只余十来个,雅间更是一间不剩,所以剩下的这些座儿要收五两银子。”
“五两就五两,咱也不缺这几个钱!”
“呃……”阿弃心里还在琢磨着这坐地起价的做法太不厚道,以为会遭来谩骂,不料这价钱涨了,那群人反而显得更急切了几分。
不消片刻,楼中所有座位便告了罄,阿弃只好躬身对那些还待掏银子进楼的人行了个礼,笑意盈盈地说道:“承蒙诸位看得起,奈何这楼子实在纳不下太多人。今日先给各位告个罪,欢迎诸位兄弟日后再来!”
没来得及进楼子的人顿时遗憾不已,一来只觉脸上无光,而来也见识不到这无聊斋自诩为天下第一美酒了。
无聊斋中,散布在一楼十二张黑色方桌旁的座位早已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酒楼中央一道旋着的木梯蜿蜒到二楼,楼上便是由小格雅间连成了一个圈。十二格雅间如出一辙,内置一桌两椅,临着楼梯口的木壁上开了扇小门,门上开着一扇小圆窗,透过圆窗便能将楼下的景致一览无余。
萧然站在旋梯的中间,如此便能上下兼顾,只见他面带笑意,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在座诸位兴许有许多人认识我,我也就不再赘言了。坊间传闻我是被苏府赶出了门庭,对此我只能一笑置之。我萧然是个好强之人,也不喜约束,苏府待我不薄,然则我终究有寄人篱下之嫌,于是我出了苏家,在这长安街开了这家无聊斋。”
“诸位今日能进得楼来,便是给足了我萧然面子,我想此刻定有人在腹诽我萧然见钱眼开,这么一间破楼要价如此之高吧?”
听着萧然的自嘲的话语,楼内众人会心一笑,他们自然早已在心中将萧然腹诽不已。今日进这无聊斋,一来自然是因为他们爱酒,被天下第一这个名头吸引了,然则最大的缘由却是攀比心思在作祟。如今脸面有了,这银子却也没了,人人脸上带笑,心中多少有些痛惜。
“我萧然虽然有些狂妄不羁,却也是个求是之人。若我自家的酒水也是那市井之酿,我自然不会夸出天下第一这等海口。诸位的面前都有两盅小酒,这便是我无聊斋的开山之酿。那盅香浓味烈的名唤‘二锅头’,另一盅香醇质稠的便是‘明日愁’了。你们都是懂酒之人,至于这酒当不当得‘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儿,诸位一试便知。”
无聊斋眼下只有萧然阿弃与梦蝶三人在张罗,萧然担心忙不过来,便让梦蝶早早地将两盅酒摆在每个座前盖在那里。
说是小酒,果真是小得可怜,那瓷盅高不及一寸,铜钱大小,若是将里面的酒水倒出来怕是能数清有多少滴。
在座之人都是酒中恶鬼,若不是顾及脸面,怕是早就开喝了。如今萧然话才落音,他们便揭开了酒盅上盖着的绸子,当看到那铜铃大小的酒盅时,一个个脸色十分精彩。
“萧君子,你忒也抠门了,好歹也收了咱们这么多银子,你也上个大碗呀,这小盅酒怕是还没流到肚子里就干了!”
萧然面露尴尬之色,嘿嘿笑道:“这个我自然是有苦衷的,这些酒可是倾尽了我的心血,耗尽百石上等高粱才得了两坛。若是出得多些,我自然不会如此吝啬。”
阿弃见萧然扯起慌来面不红心不跳,不由得暗中对他竖起了中指。
“好香!”
酒盅上的绸子揭去,酒香便在此刻逸了出来,原本兀自恼怒的酒客们登时便被这酒香迷住了,纷纷在心中暗自忖度:单说这股子香味儿,这酒确是名符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