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哈哈哈……像我这种人,果然是人神共愤啊,哈哈哈哈……”
他看着那匕首,歇斯底里地笑出声来。他说那匕首浸过毒,是他亲手涂的无解的毒。但这其实只是聆夜扇子里的那把铁刃,而她从不用毒。匕首带毒自然是一句离谱的假话。
可他还是说出了真相。因为即使这样他还是会死,不,应该说会灰飞烟灭。那日为了防止他自我抹杀,他的那把刀被“它们”设计了专门的链子来抵挡,那链子防不住任何别的兵器,却能把他那把千军辟易的刀挡在外面。
但代理组有两把刀,都是用来抹杀存在的禁器,只不过因为聆夜的“存在”当时已经被他象征性地抹去,在“它们”的认知中聆夜已经没有了威胁,她的兵器自然也就不在“它们”提防的范畴。
而现在那把小巧得像把匕首似的刀划破了他的颈动脉。聆夜的刀比起他那块破铜烂铁更新更轻,更快更狠,即使是他,在这样的凶物面前也没有丝毫侥幸可言。
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那一天他们被自己的刀崩碎“存在”的感觉,这种自我被一点点剥离,存在被一点点遗忘的绝望,原来是这样的悲怆。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现,他几乎就要沉湎在这分伤痛中。
初次解开黑石内部法则的那一夜无法言说的惊惧。
说出真相反被自己的子民放逐时无可抑制的愤怒。
杀回中都在黑石上刻下神明罪行时的疯狂。
为见证神墟诞生在鬼岭枯坐万年时的孤寂。
在神墟进行那场不可理喻的清理时的麻木。
挥刀杀向沉沦的世人,杀向一心求死的贤者,以及杀向那天和自己与上苍对立的友人时的绝望。
背叛一切之后向那些东西臣服时的耻辱。
还有坠崖失忆之后那短暂的几十年间所经历的具体而清晰的恶意。
……
还有么?最后的时刻能回想起的就只有这些无聊的场面?他有些沮丧,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虚幻,尽管他的“存在”是七万年间最牢固的,却也经不住那把匕首的轻轻一划。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可他始终无法从长达数万年的记忆中找出些许名为“温暖”的触感。于是他选择闭上双眼,好让自己走得安详一些。
可他毕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啊,又怎么能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于是他又睁开了眼,正看到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泪水可以冲开阴霾,于是,他眼前的画面渐渐变得不再是那么灰暗。
自己被放逐时她毅然弃票离去时的背影。
在鬼岭枯坐万年之后再次见到教会旧部时的欣慰。
天罚之下她不顾一切撑开“真实之砂”时的决绝。
还有最近这些年她与他们对自己的照料。
……
其实也不见得全是悲伤吧,即便是他这种人也品尝过温暖的滋味啊。他这样想着,然后十分轻松地解开了几万年里一直困扰着代理组的那个绳结。
“它们”从未真正地让世界破而后立,只是趁着旧神死去规则破碎的时机骗过了世人,让他们相信旧界已灭,新界将生。只需让人们打消这种固有的认知,“它们”便会被赶下神坛。代理组几万年中的种种尝试,也都是为了把神墟被掩盖的真相揭露给世人,让这些真相与既定事实产生矛盾,世人就能从这场荒诞的大梦中醒来,旧界就会重现。
左横七几万年间的清理,十二王接连进入“滞流”,韦布云用画纸复刻神墟,包括般若花了几万年付出无数条生命把天穹揭开给人们看,都只是为了让愚昧的世人在这些显而易见的认知冲突中产生怀疑,只要有怀疑产生,这座伪造世界的土崩瓦解就会成为必然。
这本是一个简单粗暴并且有效的计划。但“它们”的计算能力超出代理组的想象太多。
“它们”通过改变认知范围来维持主观认知中的个体密度,因此左横七抹掉的个体原本占据的位置都被移动到了玄重关外,那里会有无穷无尽的幻象,但一道玄重关挡住了所有人,这些“空缺”就被封存在这片名为“缺位”的荒漠里。
神墟的个体一直在不可逆地减少,但世界认知的范围也在不断地缩小,所以在主观上人们丝毫觉察不到身边的人正一个个凭空消失。“清理”计划虽然看不到明确的失败,却也长久地失去了成功的可能。
即使是韦布云与般若合力构造认知上的冲突,但“它们”只需复现那场浩劫里人们心中的恐惧,就轻而易举地把这种冲突化为无形。人们即使看到了也不敢认同,在加上这时“它们”提高世界变动频率,人们最后连这重新升起的恐惧也一起忘却,根本无法动摇“它们”的神权。
即使十二位贤者化身诸王割据神墟土地,抢夺众生的认知,然后进行自我放逐,带着这座世界的基本元素湮灭,也只是换来“它们”慷慨的拯救。活着的诸王只能分割世俗权力,只要他们不消失,就不会影响“它们”对世界的掌控。至于世俗的权力,在可以直接改写规则的神权面前,实在廉价到了可以转手送人的地步。
他们行走在世间孤立无援,“它们”高居天外却有无数信徒跟随,“它们”拥有的可调配资源远远超过他们,所以他们的计算与谋划永远晚于“它们”。他们在沙盘上费尽心机堆砌出堡垒,“它们”只需晃动沙盘,这堡垒就会土崩瓦解。
这就是真正困扰代理组的绳结,在之前的几万年中都无法解开。但决战那一天的变故,却带来了解开这个死结的可能。
左横七从形式上抹去了代理组。
“它们”默认了这一事实,然后接纳了左横七,让他成为了“它们”逻辑主体中的一部分。为了保护这一部分,防止其湮灭于“它们”自身的清理机制,“它们”还加上了一道链子作为保险。
但左横七抹去代理组时就隐藏了聆夜这把刀,“它们”的保险因此就形同虚设,左横七依然会被抹去。
旧界的那场浩劫里,左横七和“它们”都是对规则碎片的争夺者,最后左横七落败被“它们”排斥在界外。所以左横七本身拥有与神墟的规则体系不契合的一部分暗码。因此“它们”对于左横七的情报并没有完全掌握——但它们主观上还是认为已经完全掌握了情报——在那些遗漏的情报里,就包括左横七的刀的部分用处。
他的刀并非单纯地抹除“存在”,而是把“存在”夺取之后储存在刀身。所以代理组最终还是重现于世,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存在”还留在刀里,但代理组的逻辑主体已经降临世间。
因此,最终左横七被聆夜的刀抹去,根据“它们”的算法左横七应该被定义为“未曾出现”。
没有左横七,代理组就不会被抹去,代理组的“存在”就必须完整无缺。
但代理组的“存在”留在刀里,左横七只要在湮灭前设法让刀里的“存在”一段时间内不要溢出,代理组对于神墟而言就已然是残缺的。
代理组没有遭到抹除,代理组却部分湮灭。这是冲突的,这是左横七带来的冲突。又因为左横七已经属于“它们”的逻辑主体,这种冲突就变成“它们”的体系内部冲突。因而“它们”就无法像操纵神墟那样修复这种冲突。因为“它们”无法脱离自己,既作为被改写的事实本身,又作为执行改写行为的观察者,就像人的力气再大也无法举起自己一样。
这样一来,“它们”只能让规则体系进行逻辑上的自检。但“它们”本身就是逻辑骗局所制造的产物,“它们”掌握世界主权的先决条件就是不能进行自检,一旦自检开始,最先被修复的不是左横七引发的冲突,而是“它们”自己这个“逻辑漏洞”,这无异于自毁。
但不进行自检,代理组存在的矛盾就无法解决,他们会成为无法被规则体系检测到的盲点,这样“它们”也就失去了信息的优先性,再加上体系内部的冲突仍然存在,“它们”最终还是要在自我湮灭之后把世界的主权归还。
……
“原来,只要没有了我,一切都会完好如初……”
“似乎这样,我……也能……得到……救赎?”
他最后对着那口老旧的长刀吟诵了一段篇幅极短的咒文,再看一看她冲出去的背影,这一次,他终于安静地闭上了眼。
院子里陆陆续续地亮起灯火,像是送别的灵灯,随着不急不缓的晚风摇曳在夜空下,宁静而美好。
那一天,人们望向天空,忘却了那个逝去的名字。但人们还是看向天空,那里有些东西冰消瓦解,又有些东西悄然降临。
长夜已至,黎明在望。
人治的时代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