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电话那边,沙莎慢条斯理地问道,简宁想象着她此时惯有的一脸坏坏的笑容。“是谁先提出去开房的?”
“是他先问的我,”简宁如实回答:“但当然我也有此意,确实很喜欢他啊!”
“你啊,要么就对人冷若冰霜,要么就一夜之间忽然喜欢上一个人。”
“分人啦,男人和男人不同。”
“其实都差不多,”沙莎说:“征服欲强烈的物种而已,只不过因能力而异。”
“他多少岁?”沙莎又问道:“做什么的?”
“不知道。”简宁老实回答。
“那你们都聊什么了?”
“瞎聊呗,电影,音乐,聊到哪儿算哪儿。”
“他好像很认真哦,会送首饰说明在很用心讨你喜欢。”
“好像是吧。”简宁心里也暗暗高兴。
“不过别轻易爱上他哦,”沙莎提醒道:“成熟的男人总是要比学校里的男生危险的多。”
“不会啦,才见一次面。”
“总之不想你陷太深。”
没聊多久,简宁不得不挂掉电话——室友回来了。沙莎也心知肚明,所以无需多像她解释。两人约好下一次见面时候再继续刚刚关于马克的谈话。
简宁觉得自己很难像沙莎这样用这么理智的态度看待男人。但她似乎向来如此。沙莎是蒙古(国籍)人,是简宁同专业的留学生。她有着四分之一的俄罗斯的血统,结合了黄种人和白种人优点的五官和肤色,长发是稍微卷曲的深黑色。沙莎的爸妈似乎是蒙古政府的高官(沙莎曾经解释过一次,简宁记不清了,也不是很在乎)。她七岁时候就被送到美国,后来在十七岁时因为签证原因不得不离开美国,爸妈又把她送到中国来,似乎下定决心就是不让女儿留在自己身边。从十七岁起,沙莎就一个人生活在北京,说着英语、蒙古语和汉语三种语言。简宁觉得沙莎身上美国人的特质最多:喜欢自由、思想独立、又有些懒散。她会受到学校很多特殊照顾,也似乎从来不缺钱花,简宁还不止一次看到沙莎从挂着使馆车牌的高档轿车上下来。她不住宿舍(即使留学生的宿舍远比中国学生的宿舍配置好得多),自己在昂贵的东二环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
这样的性格、经历和特权,加上身边从不间断的男朋友们,无疑让沙莎成为很多中国女孩子眼中的“异类”,被她们羡慕、嫉妒和厌恶着。
沙莎一直在简宁的专业很有名,她经常逃课,却从未被点名过;几乎不跟系里的同学有什么过多交流。两个人认识是在大三的时候,一次学校的社团活动中。她们碰巧同样痛恨学校的社团活动。往往因为导员的威逼利诱而不得不参加,或者只为了学分。简宁讨厌那种目的不明确又效果收获甚微的形式主义,沙莎则纯粹讨厌任何形式的不自由和无选择,于是两人很快一拍即合。
在那次教育日活动中,两个满腹牢骚的人似乎遇到知音一般,从头到尾都在兴高采烈、如数家珍般列举着教育日毫无意义的种种理由。
“根本没有人在听。”
“台前讲话的人恐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老生常谈的东西何必一再强调?”
“好像觉得一天不教育我们,第二天我们就忘得精光似的!”
两个人越说越过瘾,似乎把积攒多年的不满情绪都发泄出来。第二天,两个人就决定做朋友。简宁向来习惯独来独往,沙莎亦是如此,就这样不喜欢过多让朋友打扰自己生活的两个女生,变成了不会占用彼此过多时间的朋友。
让她们变成密友的是一次醉酒。就在两个人认识不久的一个周五,简宁忽然在傍晚时候接到一通沙莎的电话。当时简宁正在食堂排队,沙莎的电话打过来,声音在嘈杂的食堂让简宁有些听不清。
“喂喂,沙莎吗?什么事?”
“……我生日。”那一边沙莎的声音时断时续。
“今天是你生日吗?”简宁有些愧疚地问,但毕竟两人认识不久,从没聊到彼此生日过。
“你在干吗简宁?”
“食堂打饭呢。”
“我也好饿。”
“你在家吗?没有吃的吗?”
“没有。”沙莎说,“我好饿。”她又说了一遍。
“那,我去找你吧。”
“好,我把地址发给你。”
简宁听得出来,沙莎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似乎有哭过的痕迹,可能是没人陪她过生日吧。简宁毫不犹豫收起饭卡,走到学校外,打了一辆车到地铁站。周五晚高峰时间的北京,拥挤得可怕,简宁不想堵在路上两个小时。半小时后,她到了沙莎的公寓小区门口。
她先走小区门前一家小小的生活超市,买了一块牛肉(简宁很小心地检查,不过肉看上去很新鲜)、几个土豆、两根带皮的鸡腿、几把青菜和一块豆腐。想了一想,又安全起见地买了酱油、葱姜蒜和一些其他的调料(她不知道沙莎多久做一次饭)。
沙莎过了好一会儿才给简宁开了门。简宁注意到沙莎的确哭过:眼睛通红,说话鼻音很重,漂亮的脸蛋上,睫毛膏被冲洗到脸颊上,黑黑的两道痕迹如水墨画一般。
“简宁!”她给简宁开了门之后一把抱住了她,看来她还喝了酒。简宁认真给她卸了妆,带她洗了脸,然后把沙莎安置到沙发上,打开电视,想用分散注意力让沙莎冷静下来。
沙莎住在一间装修和漂亮的小公寓:开阔的阳台,漂亮的吊灯,色彩明快的墙纸和家具,电器看上去也很新。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人收拾过,房间杂乱无章得很,略显拥挤。能在寸土寸金的东二租这样一件公寓,沙莎每个月的支出一定远超过自己。
简宁顾不上收拾,尽快走到厨房做起晚饭来。
还好厨房至少有刀、锅碗瓢盆和食用油,不过的确很久没用过的样子。半瓶似乎沉淀了很久的酱油,油腻腻地半黏在昂贵的德国炉灶边。冰箱是双开门,但塑料槽里积了厚厚的污垢,里面只有一个打了蔫的柠檬、几袋速食面和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外卖剩菜。
简宁简单清理了冰箱,然后开始烧水、洗菜。她从小就在家里学过做菜,做一些简单的家常菜对于她来说并不难。
她削好土豆,又洗净了牛肉和鸡腿。切块、热油、翻炒等等,简宁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快一些,她生怕沙莎饿坏。过了一会儿,简宁端上餐桌一盘土豆烧牛肉、红烧鸡腿、麻辣豆腐和一碗颜色漂亮的青菜汤。
“过来吃饭吧,”简宁边洗着筷子,边叫着快要在沙发上睡着的沙莎:“今天你生日,我陪你一起不减肥。”
坐到餐桌前的沙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简宁,然后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不过她并没说什么,直接拿起筷子。简宁微笑着看着她。
“先吃菜,面还要再煮一会儿。”简宁说,回头看看厨房方向:“没有蛋糕,咱们拿长寿面代替。”
边吃着,沙莎的情绪好转很多,开始话多起来:“简宁你知道吗,我已经第五个生日没有跟爸妈一起过了。上一次跟爸妈一起过生日,我才十六岁!那时候我刚从美国回家,才和他们待了一个多月,我就被送到中国读大学预科,连母语都没来得及说几句!还好那一个月我和他们一起过了生日,不过也是最后一个了。”沙莎的声音失落得让人心疼。
“说不定下一个生日就一起过了,”简宁安慰到:“毕业了之后你会回国吧?”
“他们让我在这里读研究生,”沙莎说:“学校和专业由我来选,如果想去别的国家也可以,只要不回国就好。”
“为什么?”
“为了保护我吧,有些东西比较复杂,他们工作性质比较特别。”
简宁知道沙莎不想多谈,自己也不该多问,于是简宁试着换话题:“那你怎么想的?”
“我想回家。”说到这沙莎哽咽了一下,手中的筷子停了,简宁赶紧递了张纸巾过去。“其实我也知道他们是为了我好,”沙莎说:“在外面的确比在家里那边环境好得多,什么都要比家里那边好,这个我不得不承认,可是我每天都很想家。”
简宁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安慰沙莎:“他们一定也很想你。”
“妈妈会说她很想我,爸爸很少说那样的话,只叮嘱我好好学英语和汉语,多拿学位,其实他们知道我的专业课学得一塌糊涂。”
“但你的英语没得说,汉语也越来越好了啊,不骗你。”
沙莎感激一笑。
“不说不开心的了,你家里有酒吗?”
沙莎忽然乐了:“哈哈,我可是蒙古人和俄罗斯人的结合体,你说呢?”说着沙莎走进厨房,然后很快从厨房回来,手中是一瓶绿色的二锅头和一瓶威士忌。
“你要哪个?”
“你来选。”
“那就两个一起。”
两个人一边吃着简宁的家常菜,一边小杯地喝着烈度酒。简宁不断提醒沙莎喝桌上的果汁,免得第二天两个人因为脱水而头疼。
“其实蒙古菜也特别好吃,虽然比中餐简单得多,但是如果真的有嫩得刚好的羊羔,手把肉和奶豆腐,特别棒的简宁!”沙莎一脸沉醉,简宁从没见过这样瘦的女孩子大谈特谈美食。
“我算是吃汉堡匹萨长大的,在美国只有姑妈照顾,现在又被送到这里,心里想着的竟然全是每天能吃到家里的菜。”
“你可以学着自己做啊,”简宁说,“要不我学会了,做给你吃。”
“好啊好啊,然后我把你娶回家,哈哈。”
那一晚她们不知喝到多久,只知道喝到最后两个人抱着面条碗大哭又大笑。沙莎对着吃了一半的速食面条许了一个又一个愿望。
“世界和平!”
“肉都转移到胸上!”
“走到哪儿都不堵车!”
“这个好像太难了。”
“哈哈哈哈……”
在此之后,两个人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她们从来不会泡在一起一整天,和其他的校园女生友谊一样——一起上自习、一起购物、一起吃饭;也从来不会没完没了的讲电话、打听彼此的细枝末节。她们最常在一起做的,是周末一起出去喝喝东西并聊天。偶尔在需要对方支持时给对方打电话,分享一些不妨让对方知道的事情。她们总会惊喜地发现,彼此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对于男人的品味上。当然,如果两个人对男人的品味如同子、母集,沙莎的母集涵盖了简宁的子集:沙莎挑选男人的标准要比简宁低,但她对待男人的态度要明显比简宁超脱。
简宁从没见过沙莎有过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或者真正对哪一个男人动情。简宁觉得沙莎有些游戏人生,对于感情有些太玩世不恭了。但这并不妨碍两个女生日渐增厚的友谊。
这种友谊让简宁感到轻松自在,但对于沙莎的在乎却与日俱增。她不认为她们之间感情的深厚程度丝毫亚于那些整日无论做什么都在一起、却会为了奖学金打得头破血流的女生校园友谊。简宁偶尔会羡慕沙莎,希望自己可以如她一样永远在人群中光彩夺目,或者像她一样活得潇洒自由,从不担心明天的人生。不用担心将来的就业问题,不用担心论文不被认可,不用担心如何在竞争激烈的北京生存。
简宁挂掉电话,感觉今天和沙莎的电话聊天比往常轻松得多,因为宿舍里只有简宁自己,所以和沙莎的谈话可以自然地在宿舍里进行。简单收拾了一下,她拿起饭卡和钥匙到宿舍楼外的食堂吃晚饭。
食堂一如既往地人挤人,几个大一模样的学生,焦急地在排成的长长队伍中探出头来看着窗口的菜式。简宁并不着急,不觉得单调的菜式冷热有什么区别,何况再好吃的菜式,吃了三年多也早已吃腻。
就好像曾经自己严重的爱情一样。
简宁曾经在和男朋友分手之后一度对爱情十分悲观。直到有一天沙莎告诉她,真正好的爱情不是食物,而应该像水和空气。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却无法缺少一天,”沙莎说:“而且永远不会腻、不会厌烦,这才是理想的爱情啊!”
简宁始终记得她的名言,并努力重新一点一点重拾对爱情的信心。这一点她一直很感激沙莎。她简直是自己的爱情导师。她也会想,究竟是怎样的爱情经历,让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沙莎有如此刻骨铭心的体会?
但和室友,简宁从来不会有如此敞开心扉的谈话。简宁甚至从来不让室友知道太多自己在学校外面的事。
简宁有另外两个室友,虽然在一起快四年,但简宁和她们关系很一般,远不如才认识一年不到的沙莎。也许这就是简宁对于友谊的理解:与时间长短无关,只要性格相投,但这往往比什么都难。
比如自己的两个室友,简宁想着,住在一起快四年,可是关系不知怎么,就是始终说不上来的尴尬。虽然在一间宿舍生活,一起上课,一起关灯睡觉,偶尔也会帮彼此占座、打水、在食堂买吃的,可是就是觉得无法向她们敞开内心。
当然这个她们一起竞争保研资格关系密切。
两个室友都没有男朋友,她们比起简宁显得稍微平凡了些,但也似乎更适合简宁所在的校园气氛:男生有些邋遢,女生难得打扮并以此为荣。两个室友会把大量时间花在看韩剧上,却对穿高跟鞋十分不屑,不愿在脸上添抹任何的色彩。
这一点有时会让沙莎有些气愤。
“这个年龄不打扮难道要等到七老八十吗?”
“她们觉得清水芙蓉吧。”
“不是要么邋遢,要么妖里妖气!”沙莎再一次愤愤不平:“化妆是精致和讲究,她们是自暴自弃!难怪没男朋友!”
“好啦,很多男生就喜欢这样气质的啦。”简宁安慰道。
能到TEO的实习的机会毕竟太难得,简宁得到保研名额基本八九不离十。因此简宁一开始并没有告诉两个室友的意思,但消息传得很快,现在院里基本人人都知道了,这似乎彻底激怒简宁的室友。两个人没有道贺的意思,更没有祝她好运的只言片语。对此简宁并不是很在乎,却不知为什么对她们抱有一些愧疚感,自己也理解不了的复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