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变,方才还一方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浓黑得仿佛要滴下墨汁。远处热闹的鼓乐声隐约能传到这儿,然而沈幻惜和百里千岚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任何的喜气。
这一切沈幻惜已想得通透,语气淡淡却异常坚定:“师兄,我心意已决,你该晓得你带不走我,便由着我吧。”
百里千岚的脸色被这漫天乌云衬得愈发惨白,眼神中流露的神色沈幻惜从未见过,也看不真切,似乎是害怕,不舍,无奈抑或是什么,本是与他毫不相称。良久,百里千岚才像是自言自语的对她说:“我不知你我今日所为,师父是否愿意看见。兴许,不报仇才是好的。”
沈幻惜不明白他言语底下所经历的,对他的话更是无法赞同,甚至有那么一瞬觉得看不起他。原来那样无畏的师兄如今居然被传闻中的皇宫吓破了胆,甚至连报仇也放弃了。她想说眼前的人定然不是百里千岚,真正的他远比这要笨许多。以前的他兴许连自己什么时候会死都不晓得,如今却像是在怕死。
百里千岚抬头看了看天,发丝在风中乱成一片,如荒野中无所依的青草。又是许久,他却忽然转过头,狡黠的一笑:“师妹你那什么表情,多年不见你却毫无长进,一样好骗。哈哈!师父的仇我怎么可能不报,不然岂不是太无趣了?”
沈幻惜凝眉,嘴巴扁了扁:“这种事情你也可以拿来开玩笑,你就不能正经一点?”
“那就正经一点儿,我先随你去宫中查探,等有些线索再去塍州寻找毒医,这下可好了?”
沈幻惜嗤了一声:“那得到猴年马月?说白了,你便是觉得我还是不如你。哼,你以为这许多年我还如之前那般毫无长进?现在你我就比试比试,我若赢了,你就乖乖去塍州找毒医,我输了,就都听你的,如何?”话说着,身子已经摆好架势。
百里千岚却是懒懒的摆了摆手:“得了得了,每次比试最后不都是我拿刀架着你的脖子,而你却非要说你赢了?我赖不过你。既然不想让我跟着你,那我便不跟,但有一个条件。”
沈幻惜收了架势,一脸不太情愿:“条件,什么条件?”
百里千岚将玉佩往她手里一扔:“活着等我来找你。”
沈幻惜愣了一愣,随即扬起一抹自信浅笑:“这倒不必你来教我。”言罢,顿觉心情大好,余光瞥到一旁的秋简,遂打算隆重介绍一番。自然最隆重的还是要介绍曾在宫中数年这一块,好叫百里千岚安心,于是将秋简拉过来,对百里千岚道:“师兄,我还没向你介绍……”
“刘兄!刘兄!!你怎也在此处?好久不见,哈哈,上次铸的那柄剑我回去又琢磨了一下,发现不够锋利是因为………………………………”
沈幻惜:“……”
她默默放开秋简的手,将玉佩重新挂回脖子上,然后将它埋进衣服里。摆弄好一切,忽然毫无征兆的瞪着一旁的秋简,眼睛大得可怕。
秋简被瞪得背上冷嗖嗖一片,识时务的跪下:“小姐,奴婢知错,请小姐责罚。”
“哦?那你倒是说说,你错在何处?”
秋简将头埋在地上:“错在故意让慕大人进了园子,不给小姐通风报信。”
沈幻惜皱了皱眉,秋简这丫头着实太厉害,有时候想想,会觉得自己脊背发凉,却说不出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托起她的下巴,眯了眯眼睛,故意摆得一脸恶相:“你既已知道错了,那便好好说说,你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
秋简显得一脸惶恐:“奴婢哪里敢,只是王爷有令不能说,您就别逼奴婢了。”
这丫头心细如针,昨日已知失言,今日便索性的全坦白了,这却让沈幻惜更加的提心吊胆,却什么也未表现出来,依旧顺了她的意思:“你果然早知道慕清便是九王爷?”
秋简低声道:“是。见面不久王爷就对奴婢亮了身份,并吩咐奴婢,尽一切可能的留住小姐。并吩咐此事不可告诉小姐,否则……人头落地。小姐若要罚奴婢,奴婢毫无怨言。”
沈幻惜将秋简从地上扶起来,柔声道:“好简儿,我又怎么舍得罚你?方才不过与你开个玩笑,你当真以为我会不信你?”言罢,轻轻一笑:“其实,你也想我留在九王爷的身边吧。”
秋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婢只是觉得,小姐与王爷,错过太可惜了。”
沈幻惜婉转一笑:“好了,我们一起去大厅吧,新郎新娘马上就拜堂了。”
秋简点了点头,沉默中,仿佛忽然笑了笑。
沈幻惜与秋简回到大厅的时候,新郎与新娘已经开始一拜天地。外面乌云压得地面喘不过气,这厅中却只见鲜红的喜色,像这世间唯一的一抹色彩。沈幻惜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夜池,他的眼光时不时与她交汇,却每次都幼稚的一哼,然后别过脸去,生怕她看不出他现在有多么生气一样。
百里千岚则还在与方才那位刘兄相谈甚欢,仿佛眼前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甚至连她也是不存在的。见过许多重色轻友的,百里千岚却从来都重友轻色……想到此处,她忽然觉得兴许百里千岚此刻才是在重色轻友……想完浑身机灵了一下,还是不要再想了!
繁琐的礼节终于结束,本应是送入洞房,新娘却自行掀下了盖头。凤冠霞帔下,一张精致绝俗的脸蛋果然如传说一样。公孙允算是好福气,娶到这么个媳妇儿,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人群中不乏有些起哄的,但此刻在大厅中的大多都是江湖上人人称谓的英雄豪杰,故而起哄得较少,倒是欣赏她的人居多,以衍庆堂的堂主龚墨最为突出。他约莫三十五岁,身材粗壮,满脸短胡须,哈哈笑得爽朗:“无影侠盗不愧为女中豪杰,当这绿宜山庄的夫人真是恰当得很,哈哈哈哈!”
许芸芸笑了笑,柔声道:“自此之后,江湖中再无无影侠盗,只有绿宜山庄的公孙夫人。”言罢,与公孙允脉脉含情对视一眼,那公孙允也是高兴得仿佛云里雾里,对许芸芸所作所为甚是宠溺,倒是公孙允的四叔有些看不过去,只是此刻众人在场,不好表现罢了。
许芸芸拍了拍手,顿见许多婢女捧了酒壶与酒杯,为在场每人倒了一杯酒,连秋简也不例外。见所有人手中都有了酒杯,许芸芸才扬起自己手中的酒杯,道:“我许芸芸一介女流之辈,在江湖中数载,承蒙诸位庇佑,心中感激不尽,我自知身份低微,如今有幸借得夫婿荣光,在此宴请诸位,遂备此一杯薄酒,以谢昔日庇护之恩,还望诸位能够赏脸。”言罢,首先一饮而尽。
沈幻惜从不喝酒,因小时候被百里千岚骗着喝过一口,当时差点被呛得回不了气,自此就对酒存在心里阴影,再也没喝过。此为次要,此刻她心中感触最深的当属许芸芸作秀的厉害程度。在江湖中闯荡,向来靠的的是自己,哪里真会有人吃饱了撑的庇佑你?不过既然现在攀上了颗大树,那就自然要表现得谦卑与大度,这才是大家风范。当然,沈幻惜觉得许芸芸这番大动干戈大概是演给公孙家的人看的,全天下都已晓得她是公孙允的夫人,你就是再不承认,她也是公孙允的夫人,而婚宴上这么多人都喝了她的酒,那以后自得与她同仇敌忾。啧啧,她沈幻惜就做不来这样一场秀,所以吃亏的就总是她自己。
龚墨是第一个响应许芸芸的,也是第一个将酒喝得一干二净的。而衍庆堂在江湖中的级别不是老二就是老三,其他人自然也不好意思不喝,全将酒杯喝了个底朝天,还翻着酒杯证明自己喝得一滴不剩,顺便再赞了个“好酒”!沈幻惜自然也不能不喝,于是以袖掩面,却将酒全倒在了衣袖里。因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许芸芸身上,自然就没有人发现她的这个小动作,心中默默松了口气。
待所有人都喝下了酒,她见着许芸芸笑得诡异,大门从外而内,咣当一声被锁得严密。
这是在闹哪样?难不成许芸芸不改盗贼本性,打算骗婚打劫公孙一家?想想这的确合情合理,都说许芸芸与公孙允相识一月就草率成亲,这点不符合常理,再者有传闻说许芸芸眼光甚高,说她看上公孙允的确有些牵强。故而她下了个定论,这一定是骗婚,一定是。
刚下完结论就见着一堆人齐齐往地下倒,她想着将这好戏看下去,也故意装作往下倒。倒下之时看着公孙允也倒了下去,就更加确定了自己方才的结论。可惜了公孙允那一片痴情错付,待他醒来看着一片光秃秃的绿宜山庄,心中该是作何感想?
不会儿整个大厅中的人已全都倒下,只有房子四周的一干仆从,应是许芸芸的同伙吧。等等,朦胧中她似乎看到大厅中央有个人还站着,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的确是站着,一脸冷漠。那人,正是衍庆堂的堂主龚墨。
沈幻惜开始以为是龚墨已识破许芸芸的奸计,故而也故意没喝方才那杯酒。想着此刻果真有好戏可以看了,可是等了半晌未见动静,再看龚墨那一双阴鹜的眼神,似乎觉得事情本不是这样的,难不成,龚墨也是其中之一?
可这不合常理,衍庆堂丝毫不逊色绿宜山庄,也丝毫没有经济问题,他与许芸芸合作抢劫绿宜山庄,不是自毁前程么?若真是要抢,干脆杀了这些人,又何须只是药晕?
她骤然想到,这些人不会是真的已经被杀了吧,可看一旁的秋简,除了脸色看来苍白,可是呼吸自如,完全不似要死的征兆啊。
想不通,着实想不通。若非要解释一切,只能说许芸芸和龚墨好歹算还有点良知,他们只劫财,之后远走高飞不再回到黎国,就没有自毁前程一说了。
就暂且认为是这样。
可是接下来才算到了问题的关键,若许芸芸果真下令抢劫,那她到底是挺身而出,还是继续装睡当什么也不知道呢?她使劲儿的想了想无色无味能让人昏昏欲睡的药,可世上这样的药着实有很多,每种让人昏睡的时间都不相同。按着要将这么多东西搬出绿宜山庄来看,这些人至少得要昏睡十二个时辰。她一个人可撑不了十二个时辰,何况还有个那么厉害的龚墨,她一人铁定了对付不来,所以权衡了一番,觉得还是装睡比较妥当。
心中虽是这么打算的,可浑身上下早已不自觉的变得紧绷。恐怕许芸芸一下令,就会看到一个人影从椅子上蹦到房梁上,翘着二踉腿,高傲的说:“好个无影侠盗,手段的确高明,只可惜你遇上了我——金牌名捕,我已等你很久了。”
她连台词都已经想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她往自己的设想里钻。
只是,没有动静,丝毫没有动静。
沈幻惜的额间不知觉的冒起一丝冷汗,这极短暂的一刻沉静对沈幻惜来说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枕着头的袖子湿了大片,不知是方才的酒,还是额上的汗。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到许芸芸道:“龚墨,动手拿下夜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