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闲来无事,便打算出门走走。今日夜色也算不错,只是秋夜难免有些寒凉。秋简拿了件红白相间的披风跟在沈幻惜的身后,只待早些给她披上。
路过秋涛亭,远远看见亭上坐了个玄青衣服的男子,自斟自饮,身影有些清冷落寞。
她站在亭前不知该不该上前,却听他道:“既然来了,就上来吧。”
她提起裙摆,缓缓走上台阶。秋简却是知趣的站下亭下,恭敬等候。
沈幻惜走到他的对面坐下,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难道是有心事?”
慕清闻言放下酒杯:“闲来无事,便以酒打发时日。倒是阿问你,不好好在房间里休息,跑出来做什么?”
沈幻惜道:“自然也是打发时日。”言罢,抬头看了看慕清,见他恍若悠闲的为自己斟了杯酒,不禁道:“说起来,有件事情在我心里闷了许久了,寻思着要不要与你提上一提。”
慕清顿了顿:“既然这么久都没提,还是不要提了。”
沈幻惜:“……”想了想,还是决定提一提:“如今整个大黎国的命运都在您的身上担着,您是否该有点儿担大任的样子?”
慕清以手抚额:“哎,刚刚借酒才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这可怎么好?”
“既然难忘至此,那便好好记着。”
“姑娘所言甚是。对了,相识这么久,还不曾问过姑娘是哪里人士,家住在哪里?”
沈幻惜:“……”
想想他既是如此不愿谈论眼下形势,便也作罢。夜池总归不算是那种胸无城府,祸国殃民的奸人,便由着他转移话题:“我自幼隐在山林之间随师父修行,修的是清心寡欲。”
慕清心酸冷然一笑:“怪不得姑娘名为不问,不问世事,不问苍生,是否也不问****?”说到****二字,不觉眼睛眯了眯,似是不甘如此,总期望听些不一样的答案。夜池恐怕至今没发现沈幻惜已认出了他,故而有此一试。
沈幻惜本也打算顺水推舟的说自己的确是不问****,好叫他彻底死了心。但一想这样于他太残忍,于己也太残忍,遂道:“师父倒的确是希望我能如此,只可惜半路杀出个白衣少年,他自己是浑然不觉,倒是叫我的修行搅了个一干二净。”
慕清脸上本来一团死气,闻言骤然散走七七八八:“倒不知是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其实是谁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只是觉得乐得还不够,打算再好好的乐一乐。只是沈幻惜再怎么也是薄面儿的人,明知对方正在眼前,让她说出这些难免觉得羞涩。于是转移话题:“今夜月色真美……啊!都说那许芸芸长得漂亮,不知究竟会是多么漂亮。”
慕清倒也不再追问,只是道:“再漂亮,恐怕也不及阿问你一分一毫,若是看她,倒不如拿个镜子看你自己。”
沈幻惜顿了顿,眉头微蹙,低声道:“我忽然觉得下午公孙小姐有句话说得不错。”
“哦?什么话?”
沈幻惜的声调忽然放缓:“口蜜腹剑,仪表堂堂的伪君子。”
慕清摆摆手,脸上是一派儒雅神色:“阿问你说得不对,公孙小姐可以说我口蜜腹剑,但我对你可是心口如一,这你当看得出来。”
沈幻惜故作疑态:“小女子眼拙,还真未看出来。”
慕清叹了口气:“那可当真可惜,不过也是无妨,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阿问你总会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
秋风由远及近,只看见林间层层树浪,浪尾是亭前还未开花的一颗桂花树,斑驳树影下,沈幻惜不禁被冷得颤了一颤。虽是恰巧隐在了乌云遮月那一瞬,慕清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有些心疼的让亭下的秋简送来披风,亲自接过要为沈幻惜披上,沈幻惜却后退一步,抓着披风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慕清一想确该如此,于是将披风递给了她。见她已经穿好,这才又开口道:“阿问,你是说人当固执过往,还是该放眼将来?”
“你是问你还是问我?我固执的,是过往之美好,而我所乐见的,自然也是圆满的未来。而你,我不知道。”
沈幻惜会这样说,是因她的确未真真正正的经历过让她执着的伤害与过往,所以她看的人生十分清明,而慕清却是不同。未入世的人所悟均是乐观积极,沉于世间的人却总悲观深沉,已经入世而又出世的人或许才能真正看清生命的真谛,已九步成佛。
幸好慕清接下来说的是“我该向你学习”而不是“我也这么觉得。”否则,他就真的只差一步了。
远远看见走来两个丫头,手中端着些精致的糕点。方才倒是听说了,说公孙小姐下午闹脾气不肯吃饭来着,现在又喊肚子饿。公孙允就让厨房做了些糕点送去。这说起来本是和沈幻惜没什么关系,不过从厨房到潇湘阁要经过秋涛庭,被丫头们看到她与慕清夜半独处,难免遭人话柄,故而只能暂且先回房去了。
这一夜沈幻惜倒是睡得安稳,也许是因为定下了本来徘徊不定的心吧。人有时候也得稍微的自私一点,这缘分既然这么不清不楚,那就让它变得清清楚楚,也未尝不好。
次日,公孙允大婚。
虽说青翠园与主厅相去甚远,公孙允也特有交代不许吵着沈幻惜与慕清,但这滔天喜气还是熏得沈幻惜大早的起了床。此时已有不少江湖豪杰前来祝贺,不管知不知名,对沈幻惜而言都是一样的,反正说出个名字,都不认识。
慕清在这时候就显得和她很是不同了,本来认识的就不用多说了,本来不认识一两句话就变得跟亲兄弟一样亲,倒是把她冷在一边无所事事。于是就开始琢磨公孙玉此刻为何不在这件事,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应该是被公孙允关起来了,所以顺便发了一下感慨。发完感慨之后觉得自己好惆怅,眼睛在厅中游离一会儿,发现有不少眼睛会不经意与她四目相对,觉得甚是尴尬。于是还是打算回房,起身之时余光骤然瞟见一个白衣宽袍的男子,头发以一只廉价玉簪半束,背后背着一把银鞘宝剑,剑眉星目,只是表情有些慵懒。她忙驻足转头打算看清楚,那白衣男子此刻也正好抬头,见到她愣了一愣,随后以高分贝的嗓门大声朝着她喊:“师妹!师妹!你怎么在这里?”边说边飞奔过来,眼角还飘了点清清泠泠的泪。
这一嚎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嚎了过来,顺便也嚎来了慕清的注意。
虽说整整五年不见,再见之时还是心中颇为激动。但此刻沈幻惜真恨不得自己有多远滚多远,从众人眼前消失。只是百里千岚动作迅猛出其不意,所以她不幸被抱了个正着,还被蹭了好几把鼻涕眼泪。抬头不小心看到了慕清,一脸怒色不可言表,甚是恐怖。
沈幻惜倒抽一口冷气,急忙卯足了劲的从百里千岚怀里挣出来,道:“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百里千岚抹了把泪:“和少庄主有点交情,倒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幻惜看了看静得出奇的大厅,尴尬一笑,才低声对百里千岚道:“我在后院等你。”此番窃窃私语在慕清看来了不得,耳根本就已经气得通红,此刻恐怕要憋出内伤来了。
如今正是木芙蓉的旺季,绿宜山庄后院的木芙蓉正开得起劲,繁花似锦,点缀于绿叶之间,将整个后院染成一片红绿花海。沈幻惜站在花丛最深处,真不知是该看人,还是该赏花。
百里千岚不时便来了,看到在园外的秋简时莫名的盯着她看了几眼,才去找沈幻惜。
百里千岚找到她时,她正盯着一片树叶发呆。谁说百里千岚貌似一直以来和师父不合,甚至五年前跑出谷外便再也不曾回来见过他老人家一眼。可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她再清楚不过,此时更是不知道该怎么与他来说师父已经仙逝了这一事实。
沈幻惜心里还忐忑不安的时候,百里千岚却忽然变得正经:“阿惜,师父他……他死的时候可有痛苦?”
沈幻惜咬了咬唇,心中惊讶不已:“你……已回过天清崖?”
百里千岚点了点头,风吹着散乱的墨发,衬得他的脸色微微发白。
沈幻惜低头默默道:“师父坐化之时我正于朱槿庭中练剑,不过走时师父面上含笑,还算安详。”
百里千岚似是不信:“你说师父乃是坐化?”
沈幻惜还是点了点头,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她晓得百里千岚此刻定然内疚万分,想他自己为什么要与师父赌气,而未能及时与他见上最后一面。
然而百里千岚却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而是道:“阿惜你未免也太糊涂。我本以为你出天清崖是为寻真正害死师父的凶手,不想你竟以为师父乃是寿终坐化。”
沈幻惜闻言不禁抬头道:“你说什么,你说师父乃是为人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