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出了醉仙居的程老板,独身一人在东街大道上疾步走着,路过巷子口生意寥寥的古玩店,一闪身,走了进去。
“主子,事儿都办妥了。”密室里,他伏身跪在罗刹面具男的脚下,言行小心,完全没有了刚才仗势欺人的模样。
“上前来。”那人一招手,程老板便赶忙起身,谨慎地靠了过去,将今日的醉仙居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于他。
待说到笑嫣下跪时,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颤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把玩手上的扳指,思绪不知道还有没有放下程老板的禀报上。
“行了,下去吧。”不待程老板说完,那人便将他打发走了,临末时丢给他一瓶东西,换得对方一阵点头哈腰。
阴暗冷冽的密室里,一身红色艳衣的子书将面具摘了下来,丢到一边,他从座位上站起,背着手在密室里踱来踱去,脑子里想着刚才程老板的话。
若真如他所言,战流戈的身体毫无疑问的是易魂了。
他监视而来的那些怪异行径可能是装的,她对待君说小心翼翼的态度也可能是另有目的,唯独那一跪,做不了假。
她若还是战流戈,杀了她,她都不会跪的。
思及此,子书长长吐了口气,神珏十年的那场谋变,在此刻,于他而言,才算真正地告一段落了。
不过,陛下那边还要谋划一下才是,为了不让他发现,最重要的便是避免他二人见面。
当夜,子书就回了皇宫,向战流璟报告了笑嫣几个月来的行径。
当然,很多重要的部分都被他隐去了。
“你说她,去猪肉肆工作?”对于子书传来的消息,战流璟大多表示不敢置信。
住在贫民客栈也就算了,还去猪肉肆这种地方工作,他虽然知道子书不会撒谎,但仍是忍不住怀疑。
“是,臣下没有欺瞒。”子书言语诚恳,身正浩然。
战流璟看他如此模样,淡淡地笑了,“朕岂会不信你,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最后叹了口气,“罢了,她怎样,终究是与我无甚关系了。”
子书闻他此言,心中的担忧少了些。
“陛下,还有一事,臣不知道该不该和陛下您说。”
“说!”战流璟挽了一下袖子,神情讥诮,“你既然提了这个茬不就是想禀明于我吗,还绕什么弯子!”
“是,容臣相禀,前龙炀帝女战流戈给自己改了姓氏名讳。”
“改了,姓氏名讳?”
战流璟双眼一眯,追问道,“她改成什么了。”
“暮笑嫣,暮鼓晨钟的暮,喜笑颜开的笑,姹紫嫣红的嫣。”子书重复了笑嫣那夜的话。
“暮、笑、嫣?”战流璟一字一顿的重复,回想起记忆中那个巧合的九月十九,内心波澜狂起。
注意到战流璟的异样,子书以为自己从这三个字中不小心泄露了什么,心下当即惴惴不安。
“子书。”案几后的人淡淡唤了一声,神态已从震惊中恢复,“明日,不,过几日,你带她去连微雪那儿,送过去以后暗中保护着,不许出纰漏。”
“送去连微雪那儿?”子书自负和战流璟一起长大,对他甚为了解,但他这一命令下的,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照作就是。”
战流璟不予解释,执起狼毫,开始批阅太内侍上的折子。
“那,臣告退了。”
子书不再自讨没趣,跪安退下了。
空寂宽阔的大殿内,只有奏折被翻阅时发出的轻微之音,烛下,批朱的红字,成片连绵在白宣上,模样有些骇人。
战流璟停下笔,眼睛看着奏折,脑子却还在想刚才的事。
这时,萧蜀从后室端了夜宵过来,走到他的近前道,“陛下,歇会?”
“歇什么歇,还有这么两大堆呢。”话毕,正要抬笔,发现萧蜀没有退下的意思,“怎么,还有事吗?”
“小的哪敢啊,只是小六子那边传话说连少庄主回来了。”
“回来了?这么快?”不怪战流璟如此惊讶,捷报抵京才三天不到,别人可以快马加鞭,可是他连微雪,他的腿……
“陛下,连少庄主在湖心亭那候着呢,你看……”
“又是湖心亭,这大冷天的,够能折腾的。”战流璟说着起身,伺候在侧的内饰连忙捧上大氅为他更衣。
月上中天,湖心小亭内,战流璟看到了三月未见平叛北方流寇而归的连微雪。
他抱着暖炉,神情舒展地由一帮宫人们簇拥着入了座,却在看到连微雪的瞬间拧起了眉毛。
“你的手?”
连微雪顺着战流璟看过来的目光瞥了眼自己被木架固定的右手,唇边挽起那惯常的魅笑,“残不了。
“让你去平叛,又不是叫你去玩命!”战流璟语气责怪,面上却现出隐隐担忧,“你确定无碍吗,需不需要朕招御医替你看看。”
“放心。”连微雪眼眸深深,唇边魅笑忽染上一抹苍凉,“我就算双手双脚都残了,该做的还是会做。”
“为了……那个女人?”战流璟厌恶地连她的名字都不屑提起。
连微雪不回答,就那么看着他,眼眸不眨,魅笑不逝,不一会就把战流璟看毛了。
“行了。”他烦闷地摆了摆手,暖炉护在手心,烧得他心火旺盛,“你既然那么想为她赴汤蹈火,朕就成全你。最后一个任务,南下彻查三帮四派最近的异动,看看他们到底是受了谁的指示,竟然连巡查御史都敢杀,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三帮四派?”连微雪眸中精光一现,“他们身为江湖中人,居然插手庙堂之事。”
战流璟冷笑哼“你不也是江湖中人嘛。”
“我是受人所迫。”说话间依旧笑着,那神情可没有一丝被胁迫的感觉。
“那真是可惜了。”战流璟看着连微雪的笑脸就没好气,“我只能迫你这最后一次了。”
连微雪闻言含笑抱拳,“望陛下遵守诺言。”
回应他的依旧是声冷哼,战流璟头撇到一边,半饷,似疑问似抱怨道,“朕就不明白了,她到底有什么好,这世间女子美好者甚多,你怎么就偏偏钟情于她!她值得吗,不过是漂亮了些,比朕的**漂亮了些。”说到最后,显然加注了其他情绪在里面。
“有时,不明白好过于明白。”
“那你敢不敢跟朕打赌,”战流璟身子前倾,“未来的某一天你会对那个女人放手!”
连微雪闻言唇角一牵,语气染笑,“我为何会放手?”
“因为……”战流璟看向他那只受伤的手,喃喃,“你需要牵起其他人的手。”
“其他人?”连微雪重复着,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摇了摇头道,“既然是注定会赢的赌,我为什么不敢赌。不过,彩头是什么,宝相山庄比不得皇室,但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看得上的。”
战流璟身子前倾,俊眉轻挑,“你赢了,无关江山社稷之事,一件,朕答应你。”
“那陛下赢了呢,想从微雪这讨得什么?”
他想要什么?
流戈若是当真与对面的男子结成秦晋之好,他想要的无非是……
“我要你对她好,谦让她,保护她,比你对那个女人还要好上千倍万倍!”
连微雪摩挲着手中骨扇的小动作停了下来,看向战流璟的眼带着疑惑。
“陛下,你好像有什么瞒着我?”
“瞒着你的不是朕。”战流璟仰头看天,“是老天爷。”
“老天爷?”连微雪长睫轻眨,樱唇翘起,“我一向不信他老人家。”
风起,亭外烟湖吹起涟漪一圈圈,冬夜萧瑟之意更浓。
战流璟紧了紧身上的大氅,看向连微雪道,“不早了,你刚回来也累了,先休息吧,”说着就要起身,“流寇的事明日朕自会传随行的赵拓问话。”
“我明日就出发。”
战流璟起到一半的身子重新落了回去,“你疯了?”
“早一天拿到凤凰血,我便早一日安心。”他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事央求陛下,望陛下成全。”
看着连微雪那副我意已决的模样,战流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还有什么事,说!”
“刚才见过母亲,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那帮无面人又来袭击过笑烟。”
“你信不过朕?”战流璟扬着眉,不怒自威,周围的宫人下意识地将头垂地更低了。
“不是信不过,只是笑烟身处险地,我出门在外神绪难安,岂不是误了陛下您的事?”
“说得真好听啊。”战流璟气极反笑,“才为朕办事几天,就学会了官场上的这些个拐弯抹角,和过去一样,想做什么直说,你这般作态,朕看得眼睛疼。”
连微雪也不再绕弯,“我想要陛下放出消息,宝相山庄少夫人的奇毒已被凤凰血所解,并随行南下。”
“你想让朕提前交出凤凰血?”
连微雪笑道,“当然不是,陛下只需为我制造一个,笑烟随行南下的假象便可,而且这件事,你知我知,就连陛下您派出监视我的武将也不能向其透露一丝半点。”
“你准备凭空变出个冒牌货来?”
“这个就不牢陛下操心了,我的侍女朱瑾可以担此重任。”
“你那儿倒是人才济济。”战流璟讽刺说,过会儿又叹了口气,“既然你执意明日就启程,赵拓那边应该是不行了,你是铁打的,人家可是肉做的。”说着,转眸刮了连微雪一眼,“这样,湘陵军统帅封汝南最近闲着没事,朕下旨让他陪你同去。”
“谢皇上。”
“先别忙着谢,附带着,朕还有一件事。朕的皇姑,也就是大长公主华兮三个月后三十寿诞,朕这边的贺礼,你也帮忙送过去,省的我再派人。”
连微雪的唇边笑越加浓了,用周围内侍宫女听不到的腹语传音,“你倒省事。”
战流璟眉目一挑,学着他的样子笑得花枝招展,同样腹语道,“国库空虚,我攒钱呢。”
连微雪和战流璟的会面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结束了,在京城百姓沉在梦乡之际,为了准备大长公主的贺礼,尚功局的司珍司和司彩司两司忙得脚不沾地,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