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宸宫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枯燥。至少比起燕宫,要好得多了。
所以说呢,那终日被繁复礼节所束缚的皇宫,终究不是如我这般自由散漫的闲鸟所栖息的地方。父皇似是也能看穿我的心思,所以那日,平阳长公主嘲笑我不懂礼节倒挂在树上时,父皇却难得露出了笑容,他笑起来煞是好看,乌发在朔风中飘飞,缠绕,一双眼睛仍是漆黑如墨,却缺少了以往那洞悉一切的淡然与寒意,多了几分温暖和柔软:“嫣儿是像你母后多些。”他说:“平阳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若真是是不想呆在皇宫,便去无宸宫好了。”
那时的我是高兴的,可随后心头又升腾起几分惆怅。皇兄曾告诉过我,大人的话是要仔细剖析的,字里行间都是意思,我忽然惊惧起来,父皇这是不要我了?
旦日果然车马已备好,我万分不舍地回望站在城楼上的父皇,竟发现平阳竟也意气风发神色飞扬地前来为我送行,她冲我得体地笑着,狭长的凤眼弯起,似乎是在挑衅。气急败坏间我脑海中蓦地响起皇兄的话,他说,平阳讨厌我,无非就是慕艳妒忌我的年轻和貌美,倘若能在她春风得意之时冲她嫣然一笑,反而能燃起她心中的妒火。我问他要怎样笑,他说,要笑的花枝乱颤,千娇百媚。
望着得意的平阳,我心里忽然暗笑起来。花枝乱颤,百媚千娇我自然是不肯委身笑给平阳那样的老女人看的,但闭月羞花我还愿意一试。
我侧过脸去,捻着兰指抽下发髻间的白玉流英簪,霎那间三千青丝如瀑般垂落。晨风吹拂,朝阳柔柔地倾吐着光泽,身侧的白杏在朝霞中开出妍柔的姿态,我墨发轻舞,缓缓回首,用尽我在教坊司的毕生所学,冲平阳绚烂一笑。那笑现在想来定时倾了整个都城,平阳那时再也撑不住了,竟忍不住别过头去不去看我。父皇颀长的身形晃了晃,怔怔地望着我,眼眸中刹那间划过凄凉与痛楚,分明是在看我,可眼中却是另外一个人。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的容貌与我那早逝的母后有七八分的相像,那嫣然一笑,足以让太多的人回想起那些锥心刺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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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皇给我最大的惊喜,莫过于无宸宫这位倾国倾城的师父,这比父皇更沉鱼落雁的男人。
平阳在我出宫前恐吓我:传说无宸宫的那位高人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虽有旧伤在身却高深莫测,为人清高孤傲有时还玩世不恭,最爱虐待弟子与小动物。世人很少见其真容,因此高人通易容术,所以就算见到了,看见的也只是假面而已。那时的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鹤发童颜道风仙骨眉头紧蹙的拘谨老人来,不,或许还带着面皮,一手用戒尺打着弟子,另一只手扯着白兔的短尾。我宽慰自己:没关系,纵使那老头十分厉害,定是没有打过燕国公主的,也定是不敢打的。
那时的我,抱着这样的态度踏上了征程。
无宸山果然是不一般,马车到了山脚便不得通行了,须亲自下车,徒步上山才行。抬眼望去,山峦叠嶂千峰竞秀,泉水清冽,刚踏上一阶便只觉寒意入骨,却又有几分道不明的空明通达。听侍从说,此虽乃人间绝境,雾气却终年不散,若不是高人肯卖给父皇一个面子,这雾气恐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散去了。
高人有意放水,山倒是并不难爬,没有传闻中的奇兽异鸟袭击,也没有传说中的离奇阵法来困住我,一路上竟畅通无阻。
两个时辰后,几个标志性的无宸宫玉柱终于映入眼帘,云气缭绕,斜阳的余辉无声地散落着,身后的侍从们抬着两车的厚礼,此刻长舒一口气,缓缓放下担子,箱子着地时发出极轻的闷响,似乎是也怕惊扰了这人间绝境。
我那时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先前觉得带着箱子太过累赘,此刻又觉得两箱厚礼着实太少,或许入不了高人的眼。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稳了稳心神,猛吸了口清冽的空气,顿时灵台一片清明。
我缓缓跪下,双手交叠贴在额前,俯下身子,恭恭敬敬,不卑不亢地喊道:“燕国朝阳公主李长嫣,仰慕高人已久,特来此拜高人为师,还望高人成全。”
等了半晌没有动静,我额间竟沁出细密的冷汗。
我紧张的抬头,却在那一个微妙的瞬间,震撼到无以复加,心神俱荡。
那人就这样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白皙如玉的脸颊上微透出几分病容,及腰乌发如墨如缎,被玉带轻轻束起,这世间,怕是再没有如这般漆黑如永夜的发。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眸。分明是漆黑如墨潭,却又潋滟着摄人心魄的暗紫,眼眸微阖间,透出丝丝缕缕的傲然绝世,清泠绝艳,无声地显露出睥睨天下的锋芒,宛如九天的谪仙。
时间,像是被永恒地定格了。我滑稽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无宸宫,姬泫。”
------------------------------------------------------绝对是哪里出错了!当时的我使出了吃奶的劲揉了揉眼睛:不对,这绝对不是真的。‘
临行前平阳的话忽然间在耳畔响起:无宸宫宫主,通易容之术。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扑上去,双手在他额角找寻着,在强大的易容术一定是有破绽的。
他并未闪避,只是任由我的手在他脸颊上摸索着,手指划过的触感如同抚过寒玉,让人一阵心悸。
没有易容?!
脸颊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烫,我尴尬地抽回手,正欲跪下请罪,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带着审视的目光在我面容上流连,却让我一阵窒息一般的紧张。可此刻的我,却如此地希望可以这样,一直窒息下去。
然而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不过是试探我的内力罢了。只是自小在燕宫长大的我,如何会有内力呢。他的眼眸中仍是淡漠一片,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