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眼力极好,凝目细看,那里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只隐隐约约见一容貌清秀的少年行三跪九叩朝拜之礼,许多小儿妇人随着少年挪动步步后退,却仍旧围成一团看热闹,到处都是嗡嗡嗡嗡的议论声。
苏婉凝耳听了一阵,原来这少年是花街柳巷的小倌儿,因为犯了事儿被逼礼佛赎刑。
苏婉不以为意的撇撇嘴,这世正值佛道宗教鼎盛的时代,虔诚的信徒相信只要自己舍身饲佛,便能得到神佛庇佑,因而有许多人舍身为寺奴,信仰狂热分子甚至自残肢体供佛,但正因为如此,有些贪暴吏士信佛、供佛,却又怕痛,便想出逼小吏百姓替他们供奉的法子,“百姓有罪,礼佛赎刑,甚至烧臂照佛,残肢焚身”的事情层出不穷。
苏婉身为落难人士,自身难保,不欲招惹是非,便打算绕过人去速速离开,扫眼见到一个少年孤零零站在人群外抽抽噎噎流泪。
那少年涂脂抹粉,双眼浮肿,虽然被脂粉厚厚涂抹了一层,仍旧掩盖不了眼下的黑眼圈,苏婉暗想这少年便是那三跪九叩小倌儿的同伴,从旁边路过时见不由多看了几眼。
在这个时代,虽然士人名流豢妓成风,但妓倌仍然被列为下九流的贱籍,在民间,由于阶级差别,妓人不得与百姓士人通婚为妻,妓女的儿子更是不能读书做官,即便是像话本故事上写的那样权贵宠爱妓人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也绝对不可能娶个妓女回家为妻,至于小倌儿之流,比妓女地位更加不如。
苏婉从那少年旁边行过,听得少年嘴里喃喃什么“莺歌儿……冤枉……梁氏……”之类的话,最后一个词硬生生的让她顿住脚步。
“那梁大郎可是最近闹得陈县沸沸扬扬的梁氏?”苏婉突兀的插话进去。
描眉涂朱的少年被她吓了一跳,轻拍拍胸口,冰冰冷冷瞥了她一眼。
一边抽噎,一边道:“那又如何?”
苏婉指着围成一团的人群:“那梁大郎不是与陈氏阿婉有关么,怎的牵扯到那位?”
少年听苏婉一说,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愤愤道,“干卿底事!你这等闲人就知在此处看人磕得头破血流,问东问西,把人的恶事当做笑话唧唧喳喳,最是可恶!”
苏婉不以为意的笑笑,刻意放缓语气:“你与他相识么?”
少年不理她,凄凄盯着人群中间,捻起宽大的袖子抹泪。
苏婉安慰少年:“难道你就不想救他么?”
少年哭兮兮道:“怎么救,能救早就救了,奴们什么法子都想了偏偏那梁大郎家有权有势,奴等贱籍,就算是被人平白欺负了去也只得忍气吞声。”
说着又是愤愤一声冷哼,道:“那梁氏老爷也真真是可恶,自个儿儿子死了偏偏说他儿在南风馆遭了晦气,让莺歌儿行跪拜之礼寺庙上香赎罪,奴们虽然身份卑贱,哪里遭过如此……可怜莺歌儿……”说着又嘤嘤哭了起来。
苏婉见他眼泪越流越多,心里也不好受,抿了抿嘴巴,道:“那梁大郎又没死在南风馆,怎的要你们遭这等罪?”
少年听苏婉话说得客观,盯着苏婉的眼神也不再如先前充满怨愤。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呜咽道:“这事也怪南风馆倒霉,那梁大郎平素哪次到了馆内不是春宵一度,第二天才走,唯独那么一次例外,那梁氏的郎主便将梁大郎的死怪罪到奴们头上……唉!”
梁大郎梁大郎少年话说得半藏半露,看同伴走得远了,也不再理苏婉,红肿着眼睛跟了上去。
苏婉目睹少年匆匆离开,她与少年同路,心知自己此刻就算是有心也帮不了忙,不欲再见这等揪心的场景,快步绕过人群,拐了另一条道走。
永宁寺,位于陈县北部远离城市的郊外,建寺数十年,构七级佛图,高三百余尺,庙内佛像大小皆为石头铸造,为陈县一壮观。
庙内香火鼎盛,城内周边达官显贵,历爱在此寺烧香敬佛,即便是从来宅在屋子里不出门的陈氏阿婉,在苏婉进入这具身体前,亦曾在这大佛寺庙内上过几次香。
正是永宁寺烧香拜佛正旺的时候,鼎炉里面香火熏绕,案几上燃烧着一排排莲花烛灯,伴随着小沙佗敲钟念佛的声音,无端端让人平静。
苏婉点燃香在观音面前跪了下去,面色虔诚的拜了三拜,心中默念:菩萨在上,我本异世已死孤魂,菩萨既然让我重活于此世,便让我早日找到凶手,沉冤昭雪。
默默念毕,苏婉插上香,再三叩首。
她心里虽然坚定自己要破了这案子的信心,但从未想过去剖尸检验。
这时的们最最讲究孝道,丧葬崇尚古礼,光是殡殓死者的环节便有作复、铭旌、命赴、小殓、大殓等诸多程序,破坏尸体更是会被判处重罪,即便是停在停尸馆的尸体,苏婉有种种理由开棺验尸,也是不能像电视上那样,剖尸检验,而她虽然见过法医的验尸报告,本身对尸检并无实践,几番斟酌,只得走最笨最险的办法。
回陈氏找线索。
心里虽然下定了注意,但她心知,自个儿,是绝对不能这般灰溜溜的回去的。
她需要有人,借她一个冠冕堂皇回去的身份和理由!
永宁寺殿宇后堂,僧舍因山就水,高低错落而建,曲径幽致。
苏婉沿着蜿蜒道路走了一阵,靠近一排僧舍的地方停着两辆贵人搭乘的牛车,一辆敞篷露车,一辆通宪牛车。
苏婉见通宪车上帐幔飘摇,微微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