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四十二年,先是彗星袭日,寓意不祥,后是数月滴水未下,赤地千里,中原多地受灾,浩浩荡荡的逃荒人群过孟津、穿潼关,径直往关中而去。
一辆轻便的两轮马车停在驿站旁边。
这是洛阳城外的一条丁字路口,南下,便是宛洛古道,直通楚境宛州,西去,过了潼关,就是大秦。
少顷马车里有人出声:“孟明,宛州尚未受灾,为何饥民多奔赴关中而去?”声音悠扬,是女子声音。然而待那人探出头来,却是一副富家公子的打扮。
马车外的百里孟明肃然答道:“禀小姐……啊不,公子,关中有灾,东进中原避灾,中原有灾,西去关中逃难,亘古如是。”
秋蝉叹道:“今日之饥民,他年之精兵。平白送了大秦这么多精兵,我不甘心。”
百里孟明道;“卫良已在洛阳驿道外张贴安民告示,亦能招募不少青壮。”
秋蝉又道:“纵使富可敌国,但民不与官斗,又怎敢太过张扬,真叫人左右为难。”
百里孟明点头:“根据公子的吩咐,已经在宛州置下良田数万顷,正是不欲张扬,分写在几家名下,但长久来看,若是有豪强觊觎,冲突在所难免。公子既与章怀郡王相识,何不请他赐个出身?”
秋蝉苦笑:“相识而已,交浅言深,总归不妥。”
百里孟明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昌吉公子倒是个长情的,几次三番要见公子,公子屡屡推托,他竟也不恼。”
秋蝉沉默。
百里孟明又说:“听闻昌吉公子得王上、王后宠爱,如今虽然年幼,暗中支持他的大臣却也不少。章怀郡王纵然名满天下,但不得王后喜爱,是硬伤。”
秋蝉怒道:“百里!不得妄议国事!”
百里孟明道:“然则公子想在楚国有所作为,必须要有个出身才好。守天人义妹的身份,震慑清流足矣。但若想入主楚宫为正位,犹显不足。”
秋蝉苦笑,自和章怀相遇之后,每每打探他的消息,别人尚不知情,但百里孟明毕竟年纪稍长,这些小儿女情态,却也瞒他不过。当下坦然应道:“岂止是犹显不足而已,百里,可有良策?”
百里孟明摇头:“只得徐徐图之了。”
正在这时,突然又有一辆马车奔了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跳下马车,大声说道:“小姐,小姐果真神机妙算,小姐所说的那名幼童,终于寻到了。可是这个不是?”说罢从车厢里拖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来。那少年脚下脱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一本书从他怀中掉了出来。
秋蝉道:“快扶他起来,给他松开绳子。”
那小子忙解释道:“小姐,松不得。这厮年纪虽小,手下功夫却是不弱的。都饿了这么久了,还拿着一根叫花棒当枪使,打翻了我们很多兄弟。后来见他力竭,我们才擒住了他。”那小子一边解释,一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微微红了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你们辛苦了。”秋蝉一边说,一边跳下马车,缓步向那个少年走去,先拾起掉在地上的那本书,见书名写着《三国演义》,禁不住笑了起来。
“把他抬到我车上去。”秋蝉吩咐道。
马车之上,百里孟明和秋蝉齐齐端详那个昏睡不醒的少年。只见他高鼻深目,肤色微黑,颇有些异族血统。这就是此后西羌王的世子铁穆尔。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公子,您说的就是他?”百里孟明问。
“是。他的父亲应该就是现任西羌王阿木格。”秋蝉一边说,一边取出身上暗藏的匕首。
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小姐,你要杀了他?“百里孟明忍不住说道。
“哦?”秋蝉恍然惊觉。
“西羌未开化之地,早年也曾与大周朝岁岁纳贡,这些年很是安分守己,与中土也没什么冤仇,区区一个小孩子,料想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百里孟明说道。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秋蝉收回匕首,陷入沉思。
记得那时铁穆尔仰慕中土文化,怀揣一本《三国演义》,身背着一条长枪就敢孤身一人来到中原。长途跋涉多日,渐渐的,他好好的衣服烂成了布条子,好好的长枪丢了枪头。
他拿着他那本《三国演义》,到处和人争辩三国人物的武力排名,凡是说马超勇猛无双的,他便大声喝彩,凡是说马超不好的,他便不顾敌我多寡,和人家打架。再加上庆熹四十二年的天灾,待他出现在秋蝉面前的时候,已经是衣衫褴褛、浑身是伤了。
铁穆尔是真正在苦寒之地长大的孩子,生命力就像野草一般强。秋蝉给他从树上摘了几个果子,他便生龙活虎了。
那个时候铁穆尔尚且乖巧,肯称呼秋蝉为姐姐。日日缠着秋蝉问:“姐姐,为什么现在人们都说‘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我们西羌分明是‘一吕二马三典韦,四关五赵六张飞’啊!”
秋蝉给他缠的没办法,又跑到博望镇上去,拜托焦白问了私塾先生,听明白了,再回来教他道:“大周之前,虽有毛家父子删改原著,但民间流传还是‘一吕二赵三典韦’,自大周开国之后,则天女皇盛怒之下,万花尚要在凌冬时节开花,何况一本演义的武力排名呢?当年则天女皇到某地视察,特地提到赵子龙,说他性情顺平,不若马孟起雄烈,桀骜难以驾驭,当场便改了排名,一直沿用至今。”
铁穆尔得了答案,很是满意,又缠着她追问马超后人,她实在无法,带着他到处寻访,这才遇到了微服而出的熊林宇,和章怀结交。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那些事情了……
那个当年缠着自己讲故事,嘴巴甜甜叫姐姐的铁穆尔,那个率领羌族铁蹄肆虐烽火的铁穆尔,那个分明心存仰慕不嫌弃她年老色衰的铁穆尔,那个当场被她拒绝仍然苦心孤诣保得她三年性命的铁穆尔……
也许,为了楚国的将来,为了章怀,应该趁他羽翼未丰时候就一刀结果了他?
又或许,他是章怀的义弟,若是章怀即位,他或许会助章怀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