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宛州人市？”秋蝉仰头问道，经不过张灵均的苦求和张伯安的劝说，她恢复了女童打扮，只是头戴一顶垂着长长皂纱的帷帽，隐去了真容，只皂纱后那双灵动的眼睛，仍然透出热切的光芒。
张灵均苦笑。二爷爷张伯安毕竟是大忙人，就算陪客人来宛州城游历，却毕竟是闲不住的，一大早就被一名主事叫去了，好像是他们家在城中经营的米铺有了什么问题。因此这陪秋蝉玩的事情，就落在了张灵均身上。
张伯安笑呵呵说着：“你同她年纪相仿，自是比我清楚她喜好。起初我还恐你平白小了辈分，心不甘情不愿，这几日看下来，你的姑祖母叫的如此顺口，我也就放心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的！两人相差六七岁，能叫年纪相仿吗？男子汉大丈夫，谁高兴对着一个女童天天叫姑祖母啊！张灵均心中不由得嘀咕，但他一向是个沉默性子，于是什么也没说，便应了下来。
秋蝉却和他熟悉的那些女孩子不同。
张灵均作为张家最被信赖的晚辈，也曾经有幸陪族妹和世交之家的女子一起逛过街，那些半大的女孩子要么对胭脂水粉感兴趣，要么对衣饰穿戴情有独钟，要么就是童心未泯，盯着街上的小吃零食眼睛动也不动。
可秋蝉却不同，行事间给他一种大人的感觉，先是到米铺里随口问过了米价，又饶有兴致的问过了城中几位名家的所在，最后还要他指明衙门和人市方向。
只是从来没有见一个姑娘家将人市这么沉重残忍的词说的如此直白、如此坦然的。难道姑祖母大人是想买人回去服侍？这些小事交与家丁去做即可，姑祖母大人何必亲临龌蹉之地？
张灵均心中刚刚闪过这样的念头，却见她不疾不徐穿过了那道牌坊，轻轻叹了口气，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宛州城尽管以富庶名扬海内，人市却依然是不那么让人愉快的地方。插着草标卖儿卖女的大有人在，小孩子的啼哭，大人的低语，旁边知情人的议论，无不让尚有良知的人心中沉甸甸的。是以除了必要之外，没有人会选择在人市中闲逛。
张灵均小心翼翼走在秋蝉旁边，既怕秋蝉被人冲撞冒犯，又怕地痞流氓滋事，还要竭力却躲避那些让人心生怜悯却又无能为力的人和事，竟是比所有人都要忙。他不过十三四岁，虽然被家族看重，视为家主接班人，通晓些人情世故、往来礼仪，却从来没有直接面对过人生的悲哀和无奈。在这个当下，他也禁不住想，若是一直能沉浸在数字的世界里，一切按照规则来，什么多余的事情都不必想，不会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也不会内疚，这该有多好。
秋蝉却没有这些顾虑。她来到人市的目的可不是为了伤春悲秋、或者感悟世事艰辛的。当上阳人不惜以大周嫡系血脉之尊以身相殉的时候，秋蝉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肆意妄为、完全凭自己意愿行事的秋姬了，上阳人之于她，固然有天大的恩情，却也托付给她一付无比沉重的担子。这个担子，足以让天底下任何一位能人志士感到莫大的压力，何况是她一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孩？时间可是紧迫的很。
她焦灼的眼睛不住的转动，不知不觉已经在小小的人市上走了两圈了。连张灵均都在不住的问她在找些什么，需不需要他帮忙，她只是紧抿了嘴唇，并不说话。——时间可是紧迫的很。根据记忆，庆熹三十五年夏，百里孟明入秦，第二年被秦王提拔为长史，帮助秦王治理国家。据说百里孟明犹擅用兵之道，成为秦王麾下不可多得的猛将。而百里孟明入秦以前，据说曾经在宛州人市中呆过半年。秦商以五张羊皮的价钱赎得他，转手进献给秦王，得千两黄金。被誉为是近百年来最成功的十大交易之一。
人市里熙熙攘攘，吵闹嘈杂，究竟哪个人才是百里孟明呢？秋蝉心中有些烦躁：又或者，百里孟明此时还未出现？
正在这时，人市上突然闪过一队衙役，他们个个手持朴刀，押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走来。旁边有知情老者指指点点说：“那就是昨日打了知府大人小妾的弟弟的那个莽撞孩子，这不，惹出祸来了吧！连累朋友不说，也给家族抹黑啊！孩子你长大后，千万不要跟他学啊！”
一旁的小孩子奶声奶气说道：“阿宝最乖了，一定不会惹爷爷生气。阿宝将来要像石桥张子平、龙岗严接舆那样，当一代大家！”
先前那老者忙捂住孩童的嘴道：“呸。大吉利是。石桥张子平也就算了，千万莫要像那个严接舆那样，连父母都不认！”
秋蝉听到这番对话，突然间灵光闪动，也不顾礼仪，揪住那名老者就问：“老丈，方才你说那打了知府大人小妾弟弟的孩子，可是复姓百里？”
那老者有些吃痛，叫了一声，秋蝉连忙松手道歉，就听他阴阳怪气的说：“世风日下，一个小丫头片子也公然在人市中闲逛，还这么没轻没重的，抓痛了我老人家。”
秋蝉忙向张灵均讨要一些碎银子，放在老者手上道：“是我莽撞了，这些银子且做医药费。还望老丈不吝赐教。”
那老者见钱眼开，接过来掂了掂，眉眼俱是笑意：“正是呢。那闯祸的孩子复姓百里，相传是五羖大夫族人，却如此莽撞，平白给祖宗丢脸。据说宛州知府很是恼怒，将他痛打了一百大板，又要将他卖为贱奴呢。怪道了，若不是老夫是这市场的二总管，又谁知道这些底细？你却又从何处得知？”
秋蝉顾不上回答，匆匆向老者道了一个谢，拉着张灵均就往那衙役前行的方向奔去。男女授受不亲，张灵均的脸突然红到了耳朵根，一直想挣脱，秋蝉却丝毫没有察觉。
真是太险了。差点就错过了。也是太巧了，若不是她遇到一位爱说闲话的二总管，若不是她前些年无聊看了一些讲述秦廷恩怨情仇的话本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层来。记得那话本子上讲：秦王伐楚，却是百里孟明坚持的。百里孟明和楚国某位官员有深仇大恨，在他死后仍然不放过，命士兵将其坟墓扒开，以铁鞭鞭尸一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