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国鼎和九年初春,三关守军连败,失四城。三月二十,七公子简驾抵至榭城,近身携亲卫一人,将于守城贤臣穆元公府中接受教管。
——《万国史·诸公本纪》
鼎和九年三月二十,出晨二刻。
城门初开。有节律的马蹄声自城门外响起,不多时,宁静的长街上各处都散落了铁片叩击青石板的清脆声音。黑马挂车而行。
长剑如一泓古泉,沉默地横在陆泽骧的膝上。小公子侧过头去望着窗外的街景,车内二人各居一侧互不言语,一路上安静得诡异。
正值笼花盛放季节,榭城主道华麟长街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石路两旁生满的粉白的花苞欲开未开,墨绿色枝叶上犹挂着未退的晨露。微风清凉,四处散发出的祥和安宁之气慢慢聚拢,像是深秋里有人递过来的手炉,暖暖地沁着满心畅快。
晨风拂起,花瓣瑟瑟飘摇。
小公子的发梢上缀着一点轻巧的粉白,转了几圈落在长剑磨得光滑的纹路上。陆泽骧抬手捻起,凑上鼻尖嗅了嗅,将它送回微风里,再转头向自家公子看过去。孩子单手托腮,身上仅着一件皎白如雪的窄袖单衣,黑亮的发丝松松地绾在脑后,周身散发出王室贵族的慵懒闲适之气。
依惯例,陆泽骧温雅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笑容柔和,眼睛眯起来时微微挑起的眼角令人见了愈发地喜欢。
“入府之前公子想用些什么?”
见惯了这笑容的小公子连转头也懒得,只含糊地应了声“随便”,眼睛依旧懒懒地扫过长街两旁的古雅铺子。
陆泽骧披了群青色长衫,长剑掩在衣摆下,不露一丝痕迹。
转身抖开一件略厚些的外袍轻轻披在小公子肩上,嘱咐了一些明知会被当做耳边风的话,才缓缓地掀开车帘。下车时又回身嘱咐了几句,无非是些“不要擅自下车”之类的话,却被小公子不耐烦地截断:
“你到底要不要去?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
“息怒。”陆泽骧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意更甚,“如此劳请公子稍候。”
“要去就快些去!”
“遵命。”
陆泽骧放下车帘,脚步声渐远。
小公子托腮无趣地盯着树下堆满的粉白色花瓣,似是有无限愁绪的大人一般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六岁的孩子已经无数次总结自己的生平了。
逢王七公子,身世显赫,自小千娇百宠无人敢开罪,甚至在父王面前也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只是自去年生辰父王将随身的近卫遣给自己,便完全覆转了原本自由的生活。
陆泽骧生得俊美,性子又温顺,在内宫里博得不少侍婢的倾心。自己原是很喜欢他的。当时满心欢喜地扯着他的手跑遍整个内宫给所有人看自己的新侍卫,骄傲地仰着头听旁人的羡慕和夸赞,却实实地想不到他会成了母亲以外第一个制住他的人。不管怎么吵闹,总会被他的一句话呛得不敢大声喘息,还像个婆婆一样管着他的一切言行,好像稍不留意就会失了命一般谨慎。这使得他每天都能看见母亲因为听到陆泽骧的告密而阴云密布的脸。
小公子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诅咒这个“笑里藏刀”的随从了。
“摔坏脸”是他迄今为止说过的最恶毒的诅咒。他觉得对陆泽骧这般相貌的人来说,摔坏脸无疑是同失了命平等的程度。
陆泽骧完全不在意。
想到此处,小公子撇撇嘴拉紧了肩上的袍子。
出晨三刻。
长街两旁的铺子陆续敞开正门准备迎客,街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脚步声纷乱,人声嘈杂。
小公子探头四处张望一番,没有找到陆泽骧的身影。在车里坐得腻了便起身挑起了车帘。视野瞬时开阔,青石板路望不到尽头。此时孩子已将随从临走的嘱咐尽数抛之脑后,一跃落地,挺起胸膛沿石板向西大步踱去。
不远处路旁的笼花树下,男子双手捧着油纸包裹的酥饼,目光随着小公子的身影渐渐远去。
微风拂起群青色的长衫,陆泽骧笑意尤甚。
出晨一时二刻。
小公子自城西沿来路飞奔,白净的小脸红透,呼吸急促像是立即要倒地气绝。
外袍不知丢在哪里,如雪的衣角翻飞,花雨中像是翩飞的蝴蝶,束发的布带挂在发梢欲坠未坠。
他还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身后六七名青年男子紧紧地追赶,眼见将要赶上来。此时小公子只顾埋头拼命往马车的方向跑,他不记得自己惹过什么人,甚至不记得自己在此之前踏出过内宫。
“陆……陆泽骧……”
他只觉喉中嘶痛,血腥之气涌上来,像是含着一口鲜血,脚下沉重如同坠着千斤巨石,却片刻不敢松懈。可以毫不费力地想到陆泽骧正坐在马车里喝茶看街景,于是心里狠狠地诅咒起来。
“陆泽骧你这孽畜!”
可是很快他便无暇再想这桩事了。
逃过一座桥,两条街,眼前大宅兀立,四野空旷。
走丢了。
怔愣之时,追赶的男子们匆匆自他身旁绕过,神色无奈而急切。
小公子木然地寻了个墙角坐下,将双膝抱在胸前,疲惫地埋下脸。
果真是走丢了。
孩子埋在膝间的脸颊渐渐转白,乌发如瀑散落在脊背上,素白的短靴蹭满泥土,身体微微颤抖,暗自咬紧唇狠狠地将眼眶里含满的泪水逼回去。
心下倏忽闪过陆泽骧温和的笑容,小公子霍然起身,拢了拢头发,拍去身上的尘土,以高贵的王族姿态大步向前迈出去。
不能被孽畜嘲讽。
这是他固执的原则。
正当转过一个街角时,巷口的喧闹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窄巷另一端是一片开阔野地,枯草丛生。方才的几名青年男子围成半环,野地里一个高昂着头的男孩和一名儒雅老者对视,两人面前的枯草间斜插一杆长枪。老者身后站着一名体格壮硕的女人,比一旁的青年人们还要高出数寸。
男孩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神情很是桀骜,与老者深邃的瞳孔对视竟然毫不躲闪,一身短装在高过半人的野草间尤为挺拔。
男子们的喧闹声中,终是老者先开了口,语调显然因隐忍许久而压抑:“先生不认同老者教管之道么?”
男孩抿唇不应。
“如此当真教老者为难。”
老者重重叹息,面容愈见苍老。旋即自袖中摸出一簿书卷递予男孩:“穆氏家训,不举兵不反战亦不从兵事,榭城长居之人不得沾染血腥……先生若是不认同,为何数年来不予老者开口?”
“我堂堂将门之后,才不要与你们碌碌终生!”略带稚嫩的声音吼出来,将巷口的小公子牢牢慑在原处。
男孩上前两步,单手握枪将其连着土块挑出扛上肩膀,仰头向老者道:“我定是要穿上龙卫金甲,追随我父亲领军征战开疆拓土的!”
围在一旁的青年人们闻言纷纷劝阻:“认了错就没事了,何必与先生对峙?”
“我没有错!”男孩很执拗,扛着枪毅然迈向巷口,目光坚定,英气十足。
见他脚步稳固向自己走过来,小公子暗自攥紧衣角,脚下微微挪动几寸。
男孩擦过他的肩膀,忽而沉声,语气似是喝问: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