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庐远城下了点雨,城中河水涨起来,将要淹着街面了。”一注清茶缓缓落进杯盏中,衣装整洁的男人摸出袖中的素绢细细地擦净双手上每一寸肌肤,拢拢袖口坐定。
房间不算大,却是井然有序,榻上侧卧着个肥胖的男人,衣襟松散,微眯着双眼,一副慵懒的模样,闲闲道:“入春也有两个月,逢国才下了这么点雨水,放在南都还真是少有。依着我来看啊,气数已尽。”
“宁大人真是闲情。”
“依着宗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大人说笑。”宗言摆出一副无害的笑容,“逢国气数已尽自然其他两位使臣也看得出来,下官此次特意前来,只想求大人赏个光,放下官一条生路,便将庐远城赏给下官回国交差可好?”
宁晋嗤嗤笑了,道:“庐远城这块肥肉可不止你宗大人想要,若是私下里你我达成约定,来日我家主上问起来,我的人头也保不住,只怕要挑起争端赔上我国的寸土。朔国兵马强盛,昪国又物域广博,岂是宁国敢抗衡的?”
“此话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大人您细想,若是这约定达成,朔国与宁国岂非交好?”
“我饶是因肥胖迟缓,也并不痴傻,朔国与昪国在当年乱世时便结成同盟,百余年也未破裂,想你朔国的女皇帝是何等的精明,因小失大这般蠢事,她绝是做不出的。”
“如此,宁大人的意思?”
“谈判不成。”
宗言阖袖郑重地拜了拜:“便不叨扰,就此拜别。”
“宗大人慢走,身形不便,不送。”宁晋爬起身拱手回拜。
稳实缓慢的脚步声远去时,宁晋低低慨叹一句:“这般贤士,可惜委身朝野,错付终生啊……”
后街上又隐约传来鼓乐之声,宁晋皱紧眉,心下厌恶着又一个喧闹不眠的夜晚。
暴雨肆虐着庐远城的街巷,小童撑着伞站在昏暗的灯笼下,翘首往南方盼着。街面上的雨水像是淌着的小河,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
许久,远天忽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啸,眼神伶俐的孩子一眼看出了雨幕中的白点,像是一支羽箭破开了风雨。
“大白!这里这里!”
白鹞俯下身缓缓落在小童的肩上,抖了抖透湿的羽毛。
“徐先生等你许久了。”小童抬袖抹了几下白鹞的羽毛,收伞进了客栈。
房间中烛火微微晃动,窗外暴雨不绝。隽阳脱下鞋袜,拿了手巾将白鹞整个身子细细擦拭一遍,取下足上湿透的布条递给案旁的徐慕九。
“避世之处,贤德非常。”
徐慕九轻声念出来,随即递给一旁的白静雪:“捏个巫火烧干净。”
一团幽蓝的火花自白静雪指尖蹿出,将湿透的布条瞬间烧了个干净。
“天奉宫一事,瞒是瞒不住的。”徐慕九微微皱起眉,“解守徵要钱,也想要点权势,诸如赌场一类利润丰厚的行当,凡是有野心手里有恰好有点钱的商家都想垄断。天奉宫可是大陆上出了名的暴力行当,且不论每个时辰金银的流量,单是每日折损数十人命,便不是常人担负得起。”
“那他为何……”
“敛财。”徐慕九道,“他家业丰厚,却如此心急地敛财,是因为有件大事,以他的家业也不足以做到天衣无缝。我在他府上做了半月余的门客,所知的,便是这人精于计算,虽面上和善豪爽,心下却早已将其中利害算了个透彻。如今的局势是逢国占下风,他若帮你,许能逆转也可覆灭。于他,自然想一辈子逍遥,因此面上不能叫旁人看的出与王族有瓜葛,如此即便被大国吞灭,他也是有理由继续做他的豪商。戍边振国所需的钱财都不是小数目,从家产中拨出太多钱难保不引人注目,因而他想另辟新道。”
白静雪沉声:“赌场?”
“对。赌场内流动的钱最为杂乱,盈利也最高,如此一来便没有人会怀疑,他自己也额外赚了不少利润。赌场中最不会让人起疑心的,便只有天奉宫。”
“这老狐狸……”
“不过……于我们并非无益处。”徐慕九舒展开眉头,似乎想起计策般微微笑了,“解守徵如今是你掌中的狐狸,你投给他一块精肉他便为你捉一头肥羊,只要顺了他的意,他定不反你。你看中的是他的钱和手下数千门客,他看中的是你的位份和权势。没了你,量他虎胆狼心也不敢触法禁一下。如今是你制他呀……”
白静雪抬眼道:“你……有计策?”
“自然是有的,你且先答应我。”
“你说来听听。”
徐慕九摆摆手:“计策只有一个,你若不应,我便当真困乏了。”
“……好,我应了,你说。”
“我方才说,要顺了他的意。”徐慕九俊朗的脸上染上一如既往不辨心意的笑,“你只当不知他的计划,与他一同将天奉宫的台子搭起来。”
“天奉宫这般暴力……怕国之旦夕将亡……”
“不必顾忌。”徐慕九明亮的双目在烛光下似是盛满世间的金华,和着瓢泼的雨声和天际滚滚的轰鸣,轻丝薄纱般落在白静公子纯净的面上,言语柔和,字字铿锵,“有我在一日,必将以命相助,护得你家国周全。”
窗纸轻薄,透进白亮的天光,霎时人面黑白分明,转瞬即逝。
庐远城另一端,温香软玉,浮华温存。
解守徵坐在水阁的高台上,身下铺着竹席,身旁偎着一双相貌绝无二致的美人,清清薄薄的像是蒙着一片水汽,珠帘帐幔掩映下,入诗入画。
美人环臂圈住解守徵的脖颈,偎在他并不算厚实的胸膛上,言语柔弱,绯面含羞:“老爷难得闲暇,却不早些休憩么?”
“平常不得空闲,与你们多是分离。你们都是些脆生的玉瓷,今夜风雨交加,不敢想你们如何抗得过去,心下惊惧得紧。”解守徵双臂揽着一双美人的纤腰,俯下脸去嗅着美人发间淡雅的馨香,微挑的眉眼中溢出浓浓的宠溺。
美人吻上他凉薄的唇,轻声细语道:“老爷这些日子甚是忙碌,仔细着身子,莫要累着好让我们忧心。我们只知道老爷心系着我们,便足够了。”
“你们都是世人倾尽一生都求不来的珍品,历尽风雨落在我的身旁,自当疼惜百倍,以性命呵护才是。”
“老爷曾说,我们都是脆弱的魂,只消记得如何享乐。可是老爷身为凡夫,寿数自然短浅,而今卷进家国兴亡的是非之中,却怕我们再无福分享乐,将与老爷永作离别……”
美人含了朦胧的泪,水袖掩面泣不成声,另一旁的美人也掩了半面,伏在解守徵肩上啜泣,仿佛暴雨打落的残瓣。
解守徵见了一阵阵的心凉,不觉眼眶潮湿,将一双美人往怀中揽紧,吻去眼角的泪痕,呵气如兰:“不怕,我自当保住性命,好同你们隐世安居,一世逍遥。”
雷霆轰鸣。
馨香水阁中隐约听得见男人低沉的温语:
“玉肤瓷骨,隳隳然俗世兮,吾不将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