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铁的剑刃流动着耀目的寒光,剑尖触在陆泽骧直挺的鼻下,稍一晃动便能削去那俊朗的鼻子。陆泽骧自然不敢动。
叶骋扬了扬下颌,命令道:“与我比划一回。”
不容陆泽骧拒绝,长剑哗然生风,势如龙虎。
陆泽骧惊怔,慌乱中疾步后退,就势抽出两杆草茎,才堪堪格偏剑势护住了性命,身周的野草却被削去梢头,断口平整如一。
陆泽骧的心再不能平静,剧烈跳动着仿佛要从喉中蹿出来,暗暗攥紧草茎不敢放松。
方才叶骋的一剑直取心门,若是反应不及,定能叫他自胸口刺个对穿。想叶骋不过九岁幼童,且从未师从什么武家,天赋如此,令陆泽骧实实地心惊。
气息尚未平稳,剑势再迎面破来!
这一回避开了心口,却往喉咙刺来,挟雷带风,仿佛誓取其首级。
一时间野地风起,枯草如同漫漫浪涛,男孩的眼睛里似乎有金龙呼啸。
这回陆泽骧是真真地惊了神,凭着本能抬起脚跟,在剑刃挟着寒光划过的瞬时,足尖点了地面跃起近九尺。剑锋扫过靴面,雪白的绢丝袜自裂口露了出来。
叶骋扬起唇角,却还不及笑出来,眼前的群青色身影竟在朗朗天光下失了踪影,仿佛化作泡沫,破在半空中。
“出来!你在哪里!”叶骋有些慌了神,手上握着长剑四下探察。
一双大掌猛然自身后擒住了他,削尖的草茎抵上了他的喉咙。陆泽骧牢牢地制住叶骋,将脸颊蹭到他脸旁,温笑道:“叶少爷现下已是在下手中之物,若不反抗,草茎会刺穿喉咙,若反抗……”
青年人捏着叶骋的下颌转过几寸,将他的视野移到草丛间隐匿的长枪上:“那柄枪会立时握在在下手中,以枪长与少爷的身法相较,不出三步少爷定被击杀,卧尸荒野。”
叶骋已然不能张口,却是稳稳地握着长剑——因为他向来知道,不论何时何势,武士都不能松开自己的武器——即使被杀得尸骨无存。
孩子已无反抗余地了。草茎紧抵住他的喉咙,便连呼吸都不能完整。
叶骋已咬住牙根,做赴死之备了。
出乎意料的,陆泽骧松开了手。叶骋紧绷的身体突然松缓,长长出了一口气。陆泽骧后退一步,席地坐下,整个身子掩在野草间,抬脚脱了长靴,自怀中摸索出针线,盘膝补起靴面。
叶骋心下惊奇,走过去俯身看,竟见陆泽骧手法娴熟,绣针翻飞如燕雀,补上的断口平整得不见一丝痕迹。
“这不是女人的事么?!”叶骋惊道。
陆泽骧片刻补平了断口,结好线头,方应道:“男人在外,总不能带着女人涉险,有些事还是要自己做的。况真正的好武士断不会因小难而让人伤及。若是拼了全力却让人伤到,也不算好武士了。”
“你说这些,只有后半句我是赞许的。”叶骋直起身子,说,“若不是机警聪慧,也做不成我的女人。”
“小小姐足够机警聪慧。”
这话突兀,空气中忽然染上灼热的气息。
叶骋心内慌乱,陆泽骧却坦然起身,往矮墙下走过去。
“喂。”叶骋叫住他,“今日之事,不许说给旁人听。”
琢磨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尤其是你家公子……和瑾儿。”
陆泽骧眯起好看的眉眼,回身笑了一会儿:“好。这是武士之约,刀剑为誓。”
回身时,陆泽骧分明地看见叶骋眼中有隐隐的血气——那是年少武士的气血,十人中,难得一人。
“少爷方才不是应了在下的么?差点忘了。”
叶骋拾起长枪,另一手攥着剑自顾往东边去了,陆泽骧见他并不理会自己,才拔腿匆匆赶上去,唇边犹挂着的会心笑意愈发灿然。
此时一双小童挎着竹篮在后庭拾了满当当的残花凋瓣,正往后庭尽头西偏角的小院去,温姨已铺好竹席预备着晾晒酿酒了。
白孤双手提着大竹篮的一端,额角染了津津汗液,却是难得的满面欢欣,粉粉的唇裂开便合不起来。
穆瑾提着另一端,腾出一只手理了理发丝:
“过一会儿花瓣全都铺开,小院里整个都盛满笼花香气,除去鞋袜在上面走动像极了仙境,若是离开榭城,世间再没一处这般景致了。”
“瑾儿姐姐年年见得这么好的景致,哪里像我,出世至今日日夜夜守着宫墙,只能见到母亲花几上的凤美人。”
“凤美人是名贵花卉,红胜脂粉,盛放时有奇香,若非世家贵族,一生都难得见一回呢。父亲曾在解公府上见过,着实艳压群芳。”
“有什么好?凭他名贵便也愈发的骄纵,如戏台上的丑伶敷面一般红得艳俗,那气味闻多了也忍不住要呕的。”
白孤抚抚胸口假作恶心的样子,倒将穆瑾逗得咯咯地笑。
“你这般讨人欢喜,是因身旁那个随仆罢?”
“那孽畜!”白孤皱眉哼道,“原以为是同四哥哥一般的兄长,还百般善待他,谁想他却是父王的细作!”
穆瑾眨眨眼睛。
“去年年末,父王晨起便来了我的卧房,当面抓到我赖床,说我不仔细温书,还训叫我该听陆泽骧的话才是。用手指也想得明白,定是那孽畜告的密。母妃平日里不到出晨三时绝不来看我的。”
“那随仆看起来极温和,待你自然好的。却说你方才一直随口不离四哥哥,想是温柔至极的人罢?”
一提“四哥哥”,白孤的眼神亮了亮:“自然!自小只四哥哥依我的心意,数次出走都逃去四哥哥宫里,若我不愿回去,纵使父王亲自来也绝对要不去,我就想日后住在四哥哥宫里再也不走了才好。”
穆瑾听了这话颇为赞同:“那些大人从不知小孩子在想些什么,也从不仔细思量,只一味地叫我们凭着他们的心意做事,即便父亲看管得不算严苛,我也不喜欢受着这样的束缚。骋哥哥也是。”
这一提叶骋,白孤的手没来由抖了一抖:“瑾儿姐姐不怕他么?”
“骋哥哥?”
穆瑾有些不解,道:“在榭城,无人不知骋哥哥的善心与直率,人人说是父亲教养的好学生。不过性子急了些,我从不怕的。”
“骋哥哥……确实不错……”初次叫这称呼,白孤心里像拧了腕子一样别扭,却怕穆瑾多想,慌忙添上一句:“初见时还应了要许他一诺呢。”随后满面傻笑,“呵呵”地出了声,反倒逗得穆瑾绷不住,笑得踉跄。
白孤红着脸随穆瑾一脚跨进小院。
这是白孤第一次仔细见着了温姨。七尺半身长的女人,一双明亮鹰目,刀锋似的眉破开满院春色。
温姨穿一身灰色短衫,袖管裤脚挽起来,露出粗壮的手臂和小腿上结实的肌肉。粉白的花瓣盛在她怀里的大竹筐内,从她宽厚的掌中撒下来,翩然如蝶。
白孤醒了醒神,听得温姨随口吩咐道:“脱了鞋袜。”
这才笨拙地弯腰,却想起从来是陆泽骧为自己宽衣穿戴,此时竟无论如何也褪不下靴管,三两下便急得面红耳赤,却不敢抬头看穆瑾的神情。
“王亲贵族家的子弟娇生惯养,难怪的不会。”
温姨看似信口的一句闲话令得白孤难受了好几日,却也不记得那时一整日都没见得随仆,只记得那日明媚的阳光和穆瑾欢喜的笑容,印在心底久也不灭,以致数年后回味起来还觉得满心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