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天气持续放晴了十来天。今日终于刮起一丝寒风,恐怕是入夏前最后一次降温。
元丘子走后,张承轩的生活又回归到平静。身边少了一个监视刚走的那两天,他有时候修炼到一半,遇到问题的时候,竟然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元丘爷爷”,不过面对一只毫无生气、没有任何神识的储物袋,他只得哑然失笑了。
该背的经书,他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了,但他却丝毫没有心思去深究经书里的内容。那些大道理,还不如元丘子留下的一句话经典透彻:你何尝不是在给自己炼制丹药,最后炼成什么样子,都该你自己吃下去。
每当他想起这句话,什么都豁然开朗了,只有不断的变强,才是硬道理啊。
元丘子到底去了哪里呢?他所说的大事是什么?黎微尘又是谁?元丘子走后,给他留下了许多疑问,他甚至想去燕州找吴涵,去吴涵的书房里翻一遍,找到黎微尘的答案。不过他实在有点懒,对那个什么黎微尘兴趣也不大,找到黎微尘的线索不代表知道元丘子的去向。再说了,元丘子与自己契约已经结束了,他按照约定把储物袋留给了自己,还附带地送了一百来瓶宝贵的灵息药水。去找他做什么呢?
“唉……”长叹一口气,他又在洞天福地里修炼了一整天。抬头看看天色,也不知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
陡然间,他炸起:“今天好像是跟太忘老头约定好的的最后一天!”
依照之前和太忘真人的约定,今天确实是背书的最后期限。之所以忘了这件事,是因为张承轩这几日一直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日子也过的浑浑噩噩,白天练功,晚上也随便找了块山顶的石头睡着,心情不好,他也不回弟子房间中住宿,所以险些忘了今夕何夕了。
他连忙把那一大沓经书搬出来,快速地翻看几眼。他记忆很好,先前已经背的滚瓜烂熟,现在稍加记忆便一字不忘了。太忘真人随便取哪一本、哪一段都考不倒他。
按照约定,他在太阳下山之前,飞到了太忘真人所在的小偏峰上。
太忘真人果然背负着双手,淡淡地矗立在峰顶,他衣袍淡淡、发须淡淡,和周围的苍松、翠柏、远山、重云融为一体,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张承轩双脚刚落地,就听到太忘真人的声音道:“我等了你好几天了。”
张承轩知道自己险些来迟了,还是很淡定地问了一句:“不是约定了今天见面吗?”
太忘真人才不会告诉他其实他又下了一个月的棋所以等不等他都一样的,他咳了一声,“我以为你会提前来。”
张承轩一撇嘴道:“我为什么要提前来?”
太忘真人缓缓地回头,“我以为你记性很好。”
张承轩下巴微微一抬,道:“我虽然记性很好,但也很忙的。”
太忘真人无语地看他一眼,“记性好不好,背一背就见分晓了。将《地藏菩萨本愿经》背给我听。”
这老头倒也是干脆,废话没说几句,立刻开始检验自己的背诵功底。
张承轩倒也是从容,他闭上眼睛微微一回想,那些蝌蚪文一般生涩难以理解的经文,便浮现于他的脑袋中,他接连不断地从头背了出来:“香赞。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
正背的酣畅淋漓,太忘真人忽然道:“停!我问你,‘生长度世无量大神’的下一句是什么?”
张承轩一怔,什么“生长度世无量大神”,《地藏菩萨本愿经》似乎没有这一句!还是自己忘记了?他小心翼翼地瞄了太忘真人一眼,但见对方脸上毫无表情。
张承轩迟疑了片刻,终于猛地想起,这是另一本经书——《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的句子!
这死老头竟然趁着自己满心沉醉在《地藏菩萨本愿经》的时候,问起了《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的句子,他这是故意刁难人的吧?
“生长度世无量大神……生长度世无量大神……”
张承轩沉思半晌,好歹想起来下一句:“生长度世无量大神,并乘飞云丹舆绿辇羽盖琼轮骖驾朱凤。”
他还待继续向下背的时候,太忘真人打断他道:“停!上一句是什么?”
“哈?你说上一句?上一句?”张承轩忽然卡壳了。
这就像被人问:“欲穷千里目”的上一句是什么,然而人们往往先想起它的下一句“更上一层楼”,若不从头背起,恐怕难以想起上一句是什么。这就是人们定向思维的弱点。
张承轩一时间呆了,他刚才忙着被下文,陡然被问起上一句,不得不又抽出思维,去想前面的。然而接下句容易,忆上句困难。一瞬间,他脑子里全是“并乘飞云丹舆绿辇羽盖琼轮骖驾朱凤”。他正抓耳挠腮间,却看到太忘真人嘴角竟然露出了阴谋得逞的捉弄人的笑容。他笑的比较隐蔽,但是这个表情还是被张承轩一瞬间抓到了!
“不背了!你捉弄人啊!”张承轩气呼呼地道。
太忘真人微微一笑,道:“你以为你都背熟了,但是你只记得下句,不记得上句。就像你以为你掌握了精深的剑术,孰不知你只记得招式,却不理解精髓。所以你才会使出这般急功近利的剑法,对吗?”
张承轩沉默了片刻,心里的不满忽然爆发出来:“太忘老头,你让我背书,就是想在今天刁难我,然后狠狠地教育我,我的剑法急功近利,我的剑法邪魔外道是么?”
太忘真人一怔,没想到竟然被这少年哽得说不出话来。
当张承轩看到秦玉体内的灵息力,其中一道是由太忘真人所灌注,他心里不是没有怨愤的。自从元丘子走后,张承轩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同时也藏了一些对太忘真人的积怨。这两个师父,一个极其护他,一个却有些淡淡地,对他好,对别人也一视同仁。张承轩丝毫没感觉到这个师父的丝毫不公正,但因为这种公正,他却觉得太忘真人对自己不重视。虽然这种淡淡的感觉,未必不是对他好,但跟元丘子的强烈的护短相较之下,太忘真人竟然如此欠佳。
“你别忘了,我就是靠这样的剑法,拿了比剑大会的冠军!这一点清虚那老头都承认了,难道你还要替我谦虚不成?”张承轩大声道,“你可曾管过我?你可曾关心过我?你既然是我师父,你不帮助我取胜,反而去帮秦玉消化体内灵息力,助他更上一层楼,好来打败我是么?”
太忘真人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他这个徒弟,替他争足了面子,他确实没有夸赞,反而一味地教育、批评,这确实会人感到沮丧。
见太忘真人没说话,张承轩继续道,“原来我还不如做别人的徒弟!”这话一说完,他忽然有些后悔。
眼见太忘真人神色莫名哀愁起来,张承轩发现自己话说得太重了,什么“不如做别人弟子”,这种话当真伤人心。他沉默了片刻,“我说错了,我该打!”他飞快地反手抽了自己一嘴巴。
太忘真人身形一动,张承轩没看清他是如何行动的,他枯老的手已经抓住了张承轩的手腕,“是我的错。”太忘真人缓缓道,他的声音听起来莫名的苍老和疲惫,“该打的不是你,是我。”
“你说得对,我的确对你不够关心。”太忘真人长叹一声,“或许我该去面壁十天,好好想想我都做了什么。不过,孩子,我真的不是不关心你,你生性聪明,天赋过人,我更愿意让你自己摸索,我认为你在自学中能更快找到自己的方向,更快取得进步。而我需要做的,只是在关键时候点拨你,比如你快要入魔的时候,帮你扳正航途,摆正方向……唉,难道我错了么?”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太忘真人重重一叹,声音说不出的落寞。
张承轩心中陡然一颤,太忘真人字字句句发自肺腑,不像假的。
太忘真人轻轻松开张承轩的手,转身就往远处走去。
他想必是真的伤心了,所以他要找个小黑屋去反省。张承轩知道他在后山布置了一个小黑屋,他有时候会自发去小黑屋里反省。
看着太忘真人离去的背影,张承轩忽然觉得有些鼻酸,他这般淡如水墨画的老人,对自己能有什么坏心?确实如他所说,他不过就是采用了放任的方式来培养自己,只是因材施教而已。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张承轩说了重话之后,心里本就十分内疚,听到太忘真人自我剖析、自我反省,心里忽然万分过意不去。他大步追上去,喊了一声:“太忘老头,对不起!”
太忘真人的身形晃动了几下,就像被大锤子重重锤了一记。自从接手了这个捣乱徒儿,他从来没听到他说过“对不起”三个字,从来都没有。
张承轩一喊完,只觉得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他哽咽了片刻,竟然说不出话来。
太忘真人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张承轩追上前,道:“太忘爷爷,我不应该伤您的心,我知道您人不坏,只是不喜欢约束我而已。我以后……大不了不再胡思乱想了!我规规矩矩按照秘籍上所写的去修炼,还不成吗?”
太忘真人听到“规规矩矩”四个字,忽然一怔,这样一个词从这么聪明跳脱的弟子口中说出来,简直就是天大的讽刺。
你让他规规矩矩,那简直就是毁了这么一块好材料,然而你叫他自己摸索,又生怕他走火入魔。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才能教好这个弟子。教严格了吧,怕教成木头;教松懈了吧,又怕教成顽童。他越发小心翼翼,越发找不到合理的方式。看来手上有一位天赋奇才的弟子,也是一件颇为头痛的事情。
张承轩见太忘真人没反应,还以为自己的道歉不够诚恳,他正绞尽脑汁想该如何道歉的时候,太忘真人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回去吧,继续好好练功,不过以后要改什么秘籍,一定要先跟我说一声。”
“嗯!”张承轩重重地点了点头。元丘子走了,他想改秘籍也改不了啊。
不过,幸好太忘真人没发现是元丘子教他改的秘籍,不然他私藏一个怪人在身上,这可是触犯了昊天门的门规。
太忘真人道:“至于我……我要去反省一下我的教育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