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忘真人一直在小偏峰上等待张承轩。
今天,他没有下棋,也没有作画。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能再这样与世无争地颓废下去了。纵使他心中没有天下,但他也至少得管好他的徒弟。尤其是张承轩这样的弟子,聪明、天赋高、肯努力,拥有着不可预期的大好前程,这样的弟子,他不管教好,岂非太过可惜?
望着山下的云海茫茫,太忘真人却无端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心中一直有愧,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甚至希望时光倒流,如果时光倒流,那天他绝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那件事就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去,拔不出来,在他的喉咙里落地生根,越来越长,甚至连咽口水都疼痛得慌。所以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只想作作画,下下棋,或许当他寄情山水的时候,能缓解他心里的难过。几位师兄弟也明白他的痛苦,没有人跟他提起这件事,也没有人对他的放纵妄加指责,只是十分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淡淡地走过。
“唉……”太忘真人的脸又愁苦起来。
远处一道小小的身影掠过山头,停落在峰头。太忘真人定睛一看,背着重剑的少年,终于来到此处。
他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看来恢复得不错。
张承轩走到太忘真人身前,微微躬身:“太忘爷爷,您找我?”
太忘真人不答,左手抬起,手腕一抖,忽然“嗖”的一声,一根竹竿出现在他手里。
他右脚一抬,顿时凌厉的剑气充盈着他白袍飘飘、苍老不堪的身躯,他那落破气质忽然一扫而空,反而像一个渊渟岳峙的大宗师修士。随着手中竹枝缓缓落下,《地阙七剑》第一式竟然使了出来!
张承轩“哎哟”一声,他没想到太忘真人毫无征兆地就与自己动手!他从来没见过太忘真人与人动手,没想到这老头第一次动手,竟然就是对着自己!眼见太忘真人来势冲冲,竟然对着自己胸口刺来。但见那根光秃秃的竹枝上竟然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力道,就好像,拿在太忘真人手里的不是竹竿,而是一把绝世好剑!张承轩侧身让过,反手拔出七曜星轮,只听“当”的一声,竹子和神剑相交,发出金石相碰的声音。
太忘真人丝毫不退,手里竹子继续压了下来,喝道:“还招!”
只见一层层大海般宽阔的灵息力从他手上荡漾开来,那是一种包容万物的境界,就好像无论你是锋利的剑还是无情的炮火,但凡遇到我手里的大海,都要被我吸收成为己用。
张承轩焦急之中,手里的重剑一抬,“嚓”地一声,擦出一道恐怖的光芒。他情不自禁地变招,使出了被改编后的地阙八剑中的第一剑。
但,当他使出这一招之后,却发现,太忘真人身上是没有任何弱点的!
因为哪怕是他最薄弱的地方,都因为充盈的灵息力而显得如此的固若金汤!张承轩的视线四处扫视,就连这老头的一对眼珠子,也像两片宽厚而辽阔的海洋,望得越深,越是内有乾坤。
一种无助感笼罩了他全身,他急忙间换招,使出了第二剑!这一剑比上一剑更凶残了几分,而张承轩使出的灵息力也陡然增加,顿时他的衣袍飞舞起来,脸上灵息力气流四处窜动,这一剑的威力可以说是无可匹敌的!
不过,他还是发现,太忘真人身上依旧没有弱点。这破老头浑身上下每一处地方都毫无破绽,而他手里的剑、他的招式,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正大光明,没什么出彩之处,也没什么诡动之处,却是压倒性地盖住了自己淋漓的攻势。
平平无奇的地阙七剑到了他手里,却被使得天昏地暗,颠倒乾坤。
这一瞬间,张承轩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字:实力!
张承轩每每刺不下去的时候,太忘真人又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就这般来回拖延着,张承轩竟然把地阙八剑全部使了一个遍。他使出第一招,太忘真人也使出地阙七剑的第一招,他使出第二招,太忘真人也使出地阙七剑的第二招,当他使完最后一招的时候,太忘真人又循环着使出了第一招——因为改编后的地阙八剑比原先剑谱多了一招。地阙七剑的第一招是最弱的,但是太忘真人凭着最弱的第一招,压住了张承轩的凌厉的第八招。
只听“叮”的一声,竹子击在了七曜星轮上,重剑发出“嗡嗡”的共鸣。张承轩的虎口一震,重剑险些脱手。只见一片青光闪过,太忘真人手里的竹枝已经对准了他的咽喉,再深一寸就会穿喉而过。
张承轩不敢再向前半分,他额头冷汗涔涔直下。
“你输了哦。”太忘真人淡淡的道,“其实第一招你就输了。”
太忘真人话音刚落,元丘子已经不满地叫起来:“化神期的老怪物,欺负一个凝丹期的小后辈,真是恬不知耻!”不过他叫归叫,也不敢出声,太忘真人根本就听不到。
张承轩望着太忘真人,不解地道:“太忘爷爷,你、你这是干什么?”
太忘真人道:“我是想告诉你,你的地阙八剑很厉害,但我的地阙七剑同样厉害。你虽然剑走偏锋,招招攻向敌人的弱点,而我的地阙七剑总能游刃有余地控制你。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元丘子飞快地接口道:“以大欺小呗。”
张承轩道:“你修为比我高,这很正常啊。”
“你用的是接近天级的剑法,手里的也是一把绝世好剑,”太忘真人眼神辣的很,七曜星轮是绝世好剑的事实,被他一眼看穿,“而我用的只是被人看不起的中级剑法,手里也是一根脆弱的竹竿。但我依旧能胜你,因为我是化神期,而你只是凝丹期。真正的实力差距来源于我们的境界,而不是我们手里的招式。也就是说,如果你专注于修炼,提升境界,那么你不必要剑走偏锋,也不必要冥思苦想出这般狠辣的招式,你一样可以正大光明地掌控对手。你之所以胜了秦玉,只是因为他只比你高了一个层次,而你这讨巧的剑招,刚好能发挥作用。如果那天换了一个元婴期的弟子在场,只需要一招,你就输了。”
张承轩点头道:“这我也知道!”
元丘子叹了一口气,背过双手,萧瑟地道:“轩儿啊,可能是我忙于下棋,疏忽了对你的关心,竟然险些让你误入歧途了……你那天使出来的剑招,每一招都有悖于我们修仙精神。”
“你想想,编写心法、秘籍的前辈们,哪个不是修为精深?他要是没到达如此境界,怎敢编写这样的剑法?这些狠辣的招式,他们何尝想不出来?只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因为我们既然修仙悟道,讲究的就是心平气和,虚怀若谷,而不是这般残忍地为了获胜,一味打打杀杀。
“你那天在比剑台上使出的最后一剑,已经隐隐有邪魔外道之势,我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领悟了什么道理,但总之,你领悟的东西都与门派规则、修仙精神大相径庭!如果你不彻底忘掉,你恐怕会走火入魔!”说到这里,太忘真人的脸色逐渐严厉起来。
张承轩被他说心都颤了一下,眼中流露出迷惘之色。他明明胜了,并且现在也好端端的,为什么太忘真人说自己会走火入魔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元丘子忽然嚷嚷开了:“狗屁狗屁,大放狗屁!打不过别人,就指责别人是邪魔外道!我且问一句,假如你的修为跟他一般高,那这时候比什么?总不能比****运吧,自然比的是招式。修为是奠基,但招式便是锦上添花!”
“好的招式,就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我不信当你们修为相同的时候,你的地阙八剑还会输给他的地阙七剑,除非你眼睛被****蒙了。”元丘子毫不客气地说道。
元丘子的声音还没落下,太忘真人的声音又出来了:“我们修道,为的是什么?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张承轩一怔,他还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于是他磕磕巴巴片刻,道:“变强。”
“那为什么要变强呢?”太忘真人又问道。没等张承轩给出回答,太忘真人已经自顾自地答道:“也许你是为了生存下去,也许你是为了守护你所爱之人,也许你是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和平,也许你是为了实现你的梦想……但无论是什么,你的出发点,必须是善的。只有一个善的出发点,才能让你修行的时候,灵魂澄澈、心灵通达,你的所作所为充满了大义,你能更快地领悟到天地法则、日月精华,你能更快地突破心中的思想瓶颈。”
太忘真人还没说完,元丘子忽然抢过话题,“妈的,又放狗屁了,什么维护世界和平,实现梦想!当真是假大空!假如维护世界和平的时候,你是那个被清理的对象怎么办?又假如,维护世界和平的时候,你发现你能力不够,反而被对方追杀怎么办?立场一变,问题也就变了。你除了学习凌厉的招式去打败对方,以求生存,你还能怎么办?难道你还指着用那软绵绵如鼻涕虫一般的地阙七剑去赢了对方?不被打成一坨****才怪!”
太忘真人自然不知道张承轩储物袋里有一个名叫“元丘子”的家伙,正如苍蝇一般在嗡嗡地乱叫。他的目光很诚恳,语调也很柔和,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师祖们,要将剑法撰写的如此大巧不工吗?因为你还没领悟其中的‘境界’,等到领悟境界之后,什么剑法到了你手里,都是行云流水,什么武器到了你手里,都变成神兵利器。”
元丘子没等太忘真人说完,急不可耐地道:“呸呸呸,吹皮牛。实战当头,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去想什么是非正邪,黑猫白猫,抓得住老鼠的就是好猫!黑招白招,打得过敌人的就是好招!你师父一看,就是个虚伪的家伙,昊天门五个老家伙都是虚伪的家伙!”
一瞬间,张承轩脑子里,太忘真人和元丘子的声音交叠着,此起彼伏,彼此渗透,就像两只苍蝇,叫的他心烦意乱。本来他是打算好好听太忘真人说的是什么,但是元丘子这家伙根本不给他机会,就像是上瘾了一般,非要跟太忘真人分出胜负。
他二人偏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从不同的角度看来也都能站得住脚,这下好了,张承轩忙着去分辨他们说的对不对,听了上句又听不到下句,一瞬间脑子里乱的像一团浆糊。他无比苦恼,终于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使劲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叫道:
“你这个矮墩子怪老头,给我闭嘴!”
他这一捂耳朵,元丘子尚无反应,太忘真人反而呆了起来。
他还以为张承轩在捂自己的耳朵,他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一些,这小子竟然如此不服管教!
张承轩一怔,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生怕太忘真人误会,连忙把手放下来,“太忘爷爷,我真的不是不听你的,我这是……我、我一直在认真聆听你的教诲!”
太忘真人毫无表情地道:“好,那你复述一遍……”
“……”
张承轩自然复述不出来,他压根就没听全。
太忘真人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张承轩如此难教。这是一个好苗子,但是长不正,又有什么用?他叹了一口气,道:“什么也不用说了,藏经阁里有很多修身养性的书,接下来一个月,你也不用去修炼了,就把《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十善业道经》、《道德经》、《地藏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他一口气说了十几本道经佛经,“都给我看几遍,背下来。我知道你记性很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所以对于你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一个月后,还在这里,你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我听吧。”
“……”
“背完之后,我再重新跟你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