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戏园,三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默默地相携往回路走着,只是再无来时的憧憬雀跃。
道路两岸的稻田早落了幕,只余下光秃秃的矮垛,败落的枯黄,让人看着只觉得颓然,就连昔日的葱郁繁盛,似乎也如一场戏,曲终了,便也都散了。
过了许久,许久,梨花突然抬头问道:“她明明不是粉头娼妓,为何最后还落得这般光景?她是梦大家,那么多人喜欢听她唱戏,怎就没人站出来替她说句公道话?不是说天下太平,这也算太平?”
她的问题太突兀,也太尖锐。
傅云岫半响也没有开口。她实在不想去打碎梨花心里仍存的年少方艾,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世上本就不公平,也永远无法天下大同。
招弟倒不觉什么,听到她的孩子话,不由白了她一眼:“你这话也忒不着调了,旁的不说,那些个当官的能跟咱们一样?梦大家曲唱得好,可唱得再好,那也还是个唱曲的,除了你这愣头青,还有谁会跟相爷家的公子死犟着硬磕去?这就跟拿鸡蛋撞石头一样,你说能得了好?”
梨花还是气不过,梗着脖子倔强道:“难道这伶人都合该如此让人欺凌?我看顾姐姐就比你好,最起码还会仗义执言,哪像你,分明也很喜欢梦大家的,可偏偏一句话也不敢说,让那个纨绔子死命欺负去。”
招弟好心劝导她,却反被她训斥一顿,都跟气乐了:“我好意劝你,反倒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又拉了一旁安静的傅云岫,“你来给评评,是不是我说的那理儿?”
云岫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已然这样了,你们还非得争辩出个子丑寅卯的?就算辩赢了,又有何用?”
两人顿时哑然。
梨花悄悄打量了她两眼,奇怪道:“那你这一路都在想什么?”
傅云岫答道:“我在想那套青瓷,真就……”
“对了,我想到法子了!”还未等她说完,梨花已经欢喜得蹦了起来,“只要咱们再弄来那个青瓷,那纨绔恶少想来就不会为难梦大家了!”
刚跃起,就被招弟一巴掌拍了下去,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得轻巧,没听人说,那是东阳新烧制出的瓷样,稀罕着呢。这市面上必然没有,就算真有,也不是咱们这种人家买得起的。整天净想些有的没的,也不想想,人家千辛万苦设的局,哪能让你就轻易破去?”
傅云岫沉吟着道:“倒也不一定。我看那花样,虽比其他要精细些,千峰翠色也更明艳透亮,但毕竟也是单一色调的青瓷,寻常窑炉就能烧制。”
说着,说着,蓦地发现,两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脸活见鬼似的表情,不由错愕道,“怎么,你们都这样看我作甚?我脸上又没长花。”
招弟比她还惊讶,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该不会说真的?那瓷,不难?!”
傅云岫抿嘴笑了笑,语气淡淡,却让人莫名的信服:“等到那时便知,眼下再如何说,不曾亲眼目睹,又有何用?”
招弟突然觉得她并不了解眼前之人,哪怕她们朝夕相处,这一刻的她,虽然依旧温和地微笑,却好似高楼万丈起,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我手的从容淡定,亦是立在高处俯瞰众山小的自信底气。
原本想要劝阻的话,不知觉中已然咽下,招弟心里竟生出几分期盼来:“若真的成了,我可是要头一拨相看的。”
她的发应,倒叫云岫愣了一下:“你不阻我了?”
“为何要阻你?”还未等招弟回答,梨花已经抢过话头,一脸奇怪地看着她,“是你做事,又不是李嫂子,她原就不懂这个,你怎反倒听她的了?”
招弟讪讪地笑了笑:“我总觉得这不是寻常的小事,总得慎重些行事才好。”又回头认真地对云岫解释道,“我瞧你说得有模有样的,很有门道,想着你应该心里有数,就不做这个无用的恶人了。不过,你可得仔细着些,这事可大可小,一个不慎,出了岔子可就糟心了。”
云岫自然知道她是一番好意,笑着应了,见梨花还是一脸气鼓鼓的不满样儿,忍不住取笑道:“怎么,还在因先前的事生你李嫂子的气?平日里亲得跟什么似地,今儿就连枪带棒,看不过眼了?”
梨花窘红了脸,嚷道:“我哪有?”
那般色厉内荏的模样,却让两人都忍不住一阵好笑,招弟还无奈地叹道:“和着今儿出门没翻黄历,竟碰到了使性子的梨花。”
一通说笑,倒让大家的情绪都好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凝重。
一路闲话着家常唠嗑儿,不多时,便回到了清河村。
云岫想到开窑烧瓷的事情,并不是一时兴起。自从在此处安家落户之后,便一直在暗自筹谋着,趁着房舍翻新,更直接在后院建起了窑炉。今日乍闻千峰翠色之事,还有那位明明冰心傲骨却难奈现世清冷的伶人,倒是真正让她下了决心。
无论何事,只有真正愿意去做,只有有心,便也不再觉得艰难。
当云岫真正行动时,她早已忘了先前繁繁复复的顾虑担忧,也没细想什么销路,什么官商勾结,只一门心思扑到了自家小瓷窑的建成上。
此前在后院盖的罩房,三面围墙,只余正面开一扇小门,便是一个简单的窑室结构,又让人按照图纸挖了地炉,又与一处地窖相连,便是燃薪生火的地方,屋顶上耸立着一根比往常家里长几分的烟囱,用以通风。
她原本极想建成一处双通道的隔焰窑,能同时烧制不同温度的瓷器,但思之再三还是作罢了,她制陶烧瓷,大多也是因为心之所至,事事亲力亲为,自然无需多大规模的地方。倒不如简单一些,做一个明焰窑,虽然届时控制温度比较麻烦些,但对于一个从小跟窑工匠师一块长大的人而言,也并非办不成的事。
于是,权衡利弊许久,云岫自然选择小而精的路线。
那一日,她特意翻了黄历,认真选了一个良辰吉时,这才往地炉点燃第一把火。绚烂的火焰在地上迸射出夺目的光亮,红灿灿的一片,翻滚起舞。
整间窑室慢慢也有了温度。云岫站在炉旁,看着火与木的纠缠,不由萌生出一种意气风发的骄傲来,暗暗给自己鼓劲,一定会烧制出一片天地,给自己别样的陶色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