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水月寺是个什么模样，既然都来了，程西西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她找到知客僧说明了自己的来意，那个年轻的和尚还没等她说完就一脸了然，双掌合什宣了声佛号礼貌地告诉她，她要找的老和尚在寺中清修不见客。
意料之中的事。
虽是意料之中，但程西西还是有些懊丧，垂着头准备下山。才走出寺门没多久，那个知客僧却又步履匆匆地追了上来，奇异地看了程西西一眼，“施主，师祖请你入内一叙。”
“师祖？”程西西怔了怔，一是为了那老和尚突然见自己，二是为了那家伙竟然老得有这么高的辈分。
他们说话并没有刻意将声音压低，旁边众多游客听得一清二楚。这寺门里外多半的人都是为了那老和尚来的，本来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但因为被一视同仁着，便也没有谁多生出几分恼意。这时听到老和尚单请了这位施主，便大多变得不忿，在本来就不怎么清静的佛门之地吵闹起来。
知客僧看起来处理过很多这种事，业务十分娴熟，一脸微涩地笑意听着那些人的骂声，遣了另一个和尚带程西西进去，对这些香客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师祖的意思可不是小僧能决定的。”
程西西实在没想到能这么容易见到这老和尚，看到老和尚端着碗汤圆嚼得香喷喷乐滋滋的，她只觉得两眼就要被闪瞎了，世界观要崩裂了。那些人不惜付出一大把香火钱来拜访的就是这样一个和尚？
“其实你想记起来那些事很容易。”老和尚吞咽了最后一只汤圆，发出餍足的一声叹息，说道：“灵本身是精气所化，本来不能出现在轮回之中，如果非要这么做，就必然找一个你生前最重要的东西当作三生石来用，把你的记忆存到里面。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做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老和尚打着哈欠，吃饱了困意就会袭来，“梨树也就几十年的寿命，可能活得比人还短，你就算去找也不见得再找得到了。”
程西西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你真有办法让我恢复前世的记忆？”
老和尚说道：“真是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去啊。你这么想记起来，真记起来了只怕又后悔，我老和尚可不帮你，到时候被你怪责就不好了。”
程西西一惊，默然垂下眼眸。这和尚说得很对，若非发生了些事情，她一个自由自在的灵怎么可能会想要去做一个人呢，红尘生活虽多彩，但灵却不会跟电视中演的那样艳羡红尘，须臾几十年里，十几年顽童十几年老迈，十几年为了生计奔波，便只得那么几年时光美好且欢快。凭着想起的那些回忆来看，她可不认为自己会做出这种愚蠢的决定来。
屋子里燃着只六脚香炉，炉子里燃的却不是敬神拜佛的香，而是一片含着树脂的木片，程西西一直计较回忆的事，根本看都没去看炉子一眼。被老和尚这一句提醒，她猛然想起那张脸，狭长的凤眼，含着五分醉意五分风情，倚着梨树随意席地坐着，一手执书一手执酒杯，周身上下一脉风流状。那番风流做派，就是她这个天生的灵都比不上。
想到这里，她略有些疑惑地看向那一炉香，只觉得烟雾漫漫，眼前的景色忽然被浸在一片氤氲中。
辨认了半晌，程西西才看出来，那不是香片燃烧的烟尘，也不是当年那漫山梨花晕出的烟霞，而是从前方平地而起的滚滚尘土。
随后，她听到一阵马蹄声，如由远而近的雷声一般。怒马长嘶，她看清了眼下的情景。一座低矮的小山，下面是一片荒野。她站在山崖的断石上往下看去，四野茫茫，除了如潮水的军队，入眼的只有几面大旗。最显眼的那一面上有几个大字，可惜她并不识得那是什么字。她冷眼看着人间的这些把戏，只觉得甚为无趣，但这里的马蹄声呐喊声和兵戈交接声吵了她的午睡，使她很有些不爽。
两军交战的故事，她曾从那些来往的游人口中知道不少，听说他们极看重胜败之事。她如今不大高兴，便想叫这些人也陪着不高兴最好。
眼珠都没转一下，她不过从枝头拈了朵梨花，就做了决定。
“啊”的一声，程西西睁大了眼，看到清幽的烟气从香炉中袅袅升起，她定了定神，不大明白刚才到底是自己的记忆还是被梦魇住了。
“哎呀，我终于想起来了。”老和尚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就说看着很像个熟人么，原来竟是那片林子里见过的那个。”
程西西莫名地瞧着他：“你该不会是根本不知道我吧？”
老和尚掩饰地咳了一声，说道：“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当年还是我亲自……可是你怎么忘了呢，没道理会忘啊，你又不像我年岁大看得了健忘症。”他低声嘀咕着，白眉毛蹙起来，像是因什么事困扰。
程西西越发觉得这老和尚靠不住，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对这些事这么着魔，看来佛家讲究万事无执着意不是没道理的。太执着只怕就入了魔了吧。她想通了此处，顿觉此行实在无趣，还不如不去管前事，好好地找个人恋爱结婚相守一生。也许连最后这一条都不必去想，所谓与子偕老，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笑了笑说：“大师……”
那老和尚却忽然将她打断了，说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程西西一愣：“回哪去？”
老和尚皱着眉说：“你不回去，那家伙就要死了，为什么还不回去？”
程西西向后退了一步，她可不知道这老和尚发什么疯，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可对付不了这个……呃，这么老的和尚，大概不能是她的对手吧。
“我不回去了。”她到底还被吓到了，脱口说出这句话。
老和尚眉头终于舒展开，却似乎对她有些不满，嘴唇颤动，好像嘀咕了几句什么，程西西没听清，她也不想弄清楚了，只想跟他告辞下山去。
果然她还是不能爬山，一到山上就会发生点什么，不是头晕就是遇见怪人。赶紧回去睡一觉驱驱邪然后把阿姨很中意的那位高先生约出来吃个饭吧，为人温和有礼，还有一张俊脸，也很有见识，这样一个人不就是难得一遇的相亲对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