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鸾上次去医院检查,与子翔不期而遇,因子翔要去闽北执行援建任务,两人没有机会再见面。就在医院门口匆匆道别。其时,月鸾已怀了路黑子的孩子,她没有时间对子翔述说,也不想告诉黑子,只能自己承受着。
这一切,被小花翎无意中明了缘由。他胃中一直隐隐作疼,那天去检查,恰巧听医生议论,又恰巧看到子翔和月鸾分别。他本来不放心月鸾,正想怎么找理由接近她,帮助她,保护她。又恰巧梁家湾的村长找到他,要他帮忙做技术指导,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现在大学里放了暑假,学生们已经全部离校,他就直接搬了铺盖卷儿,进驻了梁家湾麻绳组,为的是近距离照顾月鸾。
他看到月鸾为了照顾文二爷,不顾自己身怀六甲,不顾流言蜚语,不顾梁银丰和胡三姑的冷眼,心里佩服的五体投地。月鸾不在,他把麻绳组的事情料理的井井有条,也是为了给月鸾解除压力,解决后顾之忧。
月鸾肚子已经显怀,行动有所不便。她自送走了文二爷后,心灰意冷,恹恹地不想吃东西,身体虚弱不堪,但还坚持着每日上班。这几日因为天热,一行动就浑身冒汗,衣服像在水里浸泡过一番。小花翎看着心疼,就让她回去休息:“你身子不便,快回去吧,这儿有我呢!”月鸾不听劝告,终于昏倒在车间里。小花翎背着她,把她送回家去。
苏太太已不认识小花翎。她在城里虽见过陈家的小少爷,但并不知他就是如今的小花翎,更不知他曾和月璃的过去。只知道麻绳组有个大学里的陈院长在指导工作,月鸾回家常常提起这个人的能干,她对母亲说:“人家一个大学里的教授,还是院长,来梁家湾像个工人一样,挽起袖子就干活,真是难得。吃住就在场院里,也不嫌条件差,又不要工钱,真不知道他图个啥!”
苏太太就让月鸾经常捎些自制的点心送他。今天小花翎背着月鸾一进家门,苏太太就猜出是他,忙扶着月鸾到床上躺下,给她冲了碗槐米水喂下去。看她睡着了,就出来招呼小花翎喝茶。
小花翎是认识苏太太的,月鸾和苏太太不了解他,他觉得很幸运,否则怎么能接近月鸾,完成老友慕容枫的嘱托?而且,他一直对月鸾有好感。几年过去,他依旧单身,如其说是他忘不了月璃,倒不如说是他在等着月鸾长大,发现他的好。从第一次被华丰厂指派来修建麻绳组,看见这个清丽隽秀,酷像月璃的姑娘,他就被深深吸引。后来知悉是月璃的妹妹,只好悄然消失。
如今流年似水,恩怨远去。兜兜转转,月鸾已恢复自由身,郞心依旧只待春风渡。小花翎抖擞了精神,只恨两人之间仍有青山阻隔,春风不度玉门关,徒恨奈何。谁料想柳暗花明又一村,春风再起。那月鸾的心上人文子翔已与呦呦完婚,不日也将产子。
乍听到这个消息,小花翎真的是悲喜交集:喜的是上天终于给了自己机会,这次一定好好把握,不再错过。悲的是月鸾再进炼狱,经受身心的折磨。那种噬心蚀骨的痛,他曾经受;刻骨铭心的相思苦,他曾品尝。曾几何时,他也是悔恨交加,彻夜难眠,生不如死。
他盼望月鸾尽快从痛苦中走出来,抛却悲伤,全身心地孕育新的生命,等待全新的美好生活。
苏太太煮好茶,给小花翎沏上,又去西屋端回一碟小花生,一碟南瓜子,请小花翎品尝。小花翎连忙收回思绪,陪苏太太拉起家常。
月鸾醒了,她听见外间小花翎的说话声,摸摸自己头发凌乱,连忙梳理了两下。月鸾遗传了苏太太干净整洁的习惯,纵使天塌下来,也要先把自己收拾利索,不能踢里塌啦地出去见人。房间里有股子怪味,月鸾仔细闻闻,竟是自己身上的汗酸味。月鸾换下衣服,房间里没有水没法擦身,只得找了一身干净衣服换上。临出门时,想起窗边的樟木箱子里,有一瓶月璃姐姐当年送她的香水,一直没舍得用,应该还在那里。就翻箱倒柜地找了出来,按照月璃姐姐教她的样子,向前边喷出一个小圆圈,然后自己钻进去转了一圈。
香水的味道弥漫全身,月鸾开开窗,让浓烈的味道散去一些,才开门出去。
小花翎看见月鸾走了出来,正要起身,一股子熟悉的味道迎面扑来,他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好似什么味道也没有。他站起来,刚要说话,那股似有若无的味道又袭击过来,小花翎防不胜防,强烈的伤感涌上心头,使他皮肤瞬间被抽紧,嗓子发干,胸腔堵塞,不能呼吸。
小花翎后退一步,似要弯腰让座,被凳子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犹如定住一般,呆呆地看着月鸾,泪水盈眶,瞠目结舌。
小花翎闻到了月璃的味道!那是月璃喜欢的女款迪奥香水,经过了几年的沉淀发酵,化学分子活跃,与月鸾的汗水发生了奇妙的组合,竟活生生幻化出了月璃的气息。小花翎如中了魔症,呆愣愣地傻坐在地上,嘴不能发生发声,口不能言,眼珠子一动不动。
月鸾也定定地看着他,她知道小花翎喜欢自己,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感情竟如此深厚,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拉起他。
苏太太不明所以,看见月鸾出来,小花翎竟激动如斯,心中也不免嘀咕:“这孩子也是性情中人呐!”
还是梁银丰进来打破了沉默。他今天休息,回家找换洗衣服,正好碰上小花翎坐在地上,就朝着苏太太嚷嚷道:“你这娘们怎么待客的,家里没有好凳子吗?怎捡个短腿的陈院长,跌坏了院长你赔的起吗?”边训斥着苏太太边拉起了小花翎。
小花翎犹如大梦方醒,忙站起来打招呼:“梁师傅回来了,刚才是我自己不小心绊倒,不关师母的事。”梁银丰寒暄到:“哪阵风把陈院长吹到寒舍来了?稀客啊稀客!小门小户的没有好坐杌子,让您受屈了!”
梁银丰拉着小花翎重新落座,从自己随身皮包里拿出一包茶,递给苏太太道:“重新沏壶好茶,陈院长难得来家里一趟,好生招待!”
小花翎手足无措:“梁师傅客气了,您如果欢迎,我日后天天来!”梁银丰马上接话:“欢迎!您是贵客!文曲星下凡,岂敢不接?”
梁银丰影影绰绰知道一些小花翎跟月璃的事,时过境迁,小花翎都不在乎,自己平头百姓一个,还在乎什么?何况今非昔比,这小花翎落实政策后青云直上,如今是大学的一校之长,说不定哪天用得上还得求他,倒不如借此机会好好巴结巴结!”
月鸾知道爹爹最是那嫌贫爱富,攀高附贵的主,如今他回来,倒省得自己接待了,于是自己回屋休息不提。
苏太太新沏了茶端过来,梁银丰又吩咐她去供销社买点熟货,再做几个菜,他要陪陈院长喝几盅。
小花翎不胜酒力,三杯两盏下肚就醉得一塌糊涂,梁银丰吩咐苏太太把西屋收拾收拾,新换上被褥,他亲自扶陈院长歇下。又嘎声嘎气地说:“你还是搬回北屋住吧,老夫老妻的长年分着,让孩子们笑话。俗话说老伴老伴,以后还是得咱俩做伴,别想指望谁,咱们谁也指望不上。”
当天夜里,梁银丰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坐起来,点起嘎斯灯,有些反常地下床倒了两杯新茶,硬把苏太太叫起来,陪他喝茶说话。
嘎斯灯照的屋子里亮如白昼,但电气石燃烧后的嘎斯气呛人,苏太太打开前窗,透透风,她听人说过,这东西好是好,不能久用,在屋子里用容易让人憋气窒息。
梁银丰看着苏太太的白发,感叹道:“这日子真不禁混啊,一晃咱们结婚都二十多年了,孩子们也大了。”
苏太太看着渐渐幽蓝的灯光,沉默不语。梁银丰起身在灯桶里加些水,灯光重新明亮起来。他眯着眼,瞅着闪烁的灯影,感慨中透出一丝自责:“以前日子过得紧巴,我对你不好。老夫老妻了,别记挂在心里。现在一切都了结了,我那儿子梁钱他娘嫁人了。有个台湾老兵辗转从美国回来,带回一些钱,她就嫁了,孩子也跟过去了。”
苏太太下了床,从月鸾住的东屋里拿过针线笸箩子,缝着几块布头,看样子像小孩的衣服。梁银丰自己下床续了杯水,对着苏太太继续叨叨:“我又成了孤家寡人了,没地去了,只能回家守着你这老太婆了!”
苏太太闻言抬头望了他一眼,并不接话。梁银丰改了商量的语气:“我看月鸾也快要生了,这以后的日子还得咱们给她打算。你看这样行不?”梁银丰往前凑凑,压低声音说:“你也听说了吧,子翔和呦呦成亲了,孩子也快生出来了。你劝劝月鸾,别傻等了,找个差不多的再嫁吧!
“我本来捉摸着王槐合适,想托胡三姑给说和说和。照今天这情形看,陈院长也喜欢咱家月鸾。这个人不错,我认识,又是文化人,性格温和,人也长得儒雅,月鸾嫁过去,也不算辱没了她。还是那句话,我虽不是她生身的爹,但自小是我养大的,好歹也有父女的情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受罪。”
苏太太只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梁银丰神神秘秘地说:“这事咱们要想法撮合,那陈院长是没问题的,月鸾的性子倒不能拗着办。不如这样,你明天就邀请陈院长在咱们家西屋长住,一个大学校长住在场院里,也确实不像话。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这陈院长是冲着咱们月鸾来的,正巴不得找机会登堂入室呢!你明天就送给他这机会。月鸾这阵子需要人照顾,孩子生下来也需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爹。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早住过来照顾着,说不定月鸾那颗凉透了的心,会被重新焐热,再也不摇摆不定了,就此安顿了下来。我瞅着月鸾对陈院长并不反感。”
苏太太轻言轻语地说:“明天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