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深沉,狭道笼罩在西阳的血色之中。
几列黑甲长枪的骑兵,齐整的驻马于公堂外,枪尖嗡嗡锐鸣,发射着血的光芒。
百十来骑兵,清一色明光甲,斜挂长弓,身后大长刀,手中亮银枪,阵仗严肃,气势磅礴,仿佛将有战事临近。
这种场面,向来在凉州军营才能得见,而今出现在嘉麟县城街头,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大将军唐休璟身披绣有虎蟒的将袍,横刀立马,眼中精光闪耀;刺史韦安石,官威凛凛,斥一小吏入堂后唤出王尽忠。
须臾,王尽忠拖沓着县令官服,大腹便便挪至,跪地请安。
唐休璟眉梢一挑,杀气横溢,叱道:“王县令,擅擒我将军府门人,竟不对我和曾大人作请示,你好大的官威!”
仗着韦安石的权势,王尽忠方敢横行县里,鱼肉百姓,杀伐无度而无所顾忌。有韦安石在,哪怕是唐休璟索要秦渊,他也可以仗势拒绝。
不过,倘使连韦安石都不与他站在一边,那王尽忠的胆量,登时就小了一多半儿。他对秦渊的愤恨,绝非淡泊如水,无论如何,哪怕是违逆上命,他也要将之除去。
“姊夫,这……你不会真相信我会擅拿将军府的人吧?”
韦安石叹息着闭紧双目,遂即怒目圆睁,破口大骂:“混账东西,这些年你仗着我的势伤天害理,我无暇处治,现在竟又狗胆擒拿将军府门人,真是罪该万死!还有脸唤我姊夫?”
“这……姊夫……呃,韦大人,下官有下情回禀,请大人移步公堂……”王尽忠吓得不轻,双颊汗涔如雨,官服下圆鼓鼓的大肚,颤得厉害。
韦安石下马随他同入公堂,王尽忠哭丧着脸求情:“姊夫,那家伙是将军府门人怎么了?他杀我……”
“住口!”韦安石暴怒,揪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以为我跟大将军不和?你以为仗我的势可以把唐大将军拒之门外?告诉你,我一向重理不重人,情况我已掌握,王霸该死,他何罪之有?再不交人,你自身难保。”
堂口老槐,数片残叶飘落而下,打在王尽忠鼻尖,仿似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将他精神彻底击溃。他颓丧着脸,招来衙差放人。
地牢中,秦渊盯着下人送来的饭匣中的残羹冷炙,啐了两口,大步将匣子踢飞。
下人捡起匣子,敲打着铁门,歪嘴狞笑道:“逞什么威风,过会儿你去地府威风去。”
下人刚去,两名专职施酷刑的刽子走了进来,打开铁锁。没有砍头刀,反倒是抬着一系列的刑具,逼仄而来。
秦渊心底登时一凉,退到墙根,拖动着镣铐,暗暗惊呼:“难道我躲不过此劫么?芷儿……”
“动刑,凌迟……”
凌迟?
这个词眼让他浑身不由发颤,决计无论如何都要拼死一搏,同时手脚绷紧大力,想着只待两人上前,便奋力将二人扼死。
武周初时,为清除异己,稳固帝位,武则天重用酷吏,刑典严苛,冤狱叠涌。统治渐趋巩固之后,为笼络人心,一些臭名昭著的酷吏随之弃用,类似这种凌迟极刑,非忤逆谋反之罪,很少使用。
鉴于此刑的残酷,秦渊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待两人操刀逼近,秦渊虎步一跃,身形如戏蝶起舞,恍惚不可捉摸,骤然出击,手链死死拗住两人脖颈,用力左右一拉,铁链直将两人脖颈勒出一条粗圆的血痕。
两个莽汉,被勒得面色紫青,呼吸凝滞,呜咽了一瞬,就齐齐倒地,一命呜呼。
秦渊揩着冷汗,坐回榻上,胸膛无节奏地起伏。
“嘎吱”一声,石盖又让人重重打开,两名衙差,快步朝前走去,生怕秦渊已罹刑难。来到牢外,见两名刽子手已倒地而亡,两人都是瞠目结舌,但也不敢多想,喘了两口就将秦渊带到公堂外。
半路上两人为秦渊解下镣铐,他顿觉身轻似燕,飞花落叶一般轻盈盈地飘到堂口。
“渊子,你可好么?”沈鸿跃下马来,宽慰几句,遂即将预备的干净棉袍给他换上。
猛喘了几口大气,心旷神怡之下,秦渊单膝跪地,朝唐休璟和韦安石行礼。
“这两位便是唐大将军和刺史大人吧?多谢救命之恩。”言讫,三叩首。
“壮士请起,壮士的名头本官也略有所闻,看你高大威猛,勇武过人,也是血性之人,我管束不严,以致手下杀害令尊,倒是本官汗颜啊。”韦安石谦逊礼让的态度,使得秦渊由衷钦佩。
唐休璟见他年纪轻轻,却体壮如虎,个头还高过自己,名头又响,确是豪杰之辈,急切想纳入麾下,便下令队伍调头,返回凉州都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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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月明星稀,大风寒凉。
大将军府偏院的厢房中,已开始烧炭,秦渊凝视着炉内跳跃的火光,兀自发愣。
冥想了半夜在地牢中所见,却始终难有定论。
“那地牢非同寻常,刑具齐全,地处隐秘,关押的人物身份又十分玄乎,我进了里面,王尽忠估计就没打算让我活着出来,不过我也确实没看出些端倪来。”
门外婢女轻叩房门,添了些木炭。
“如果能先在将军府安身,倒也不错,吃穿不愁,冷暖无忧,不奢求平步青云,哪怕是做个普通下人,也挺不错。”秦渊盘算着,脑海中地牢里恐怖的场景一遍遍回放。俄而,堕入梦乡。
清早,睁开眼天刚放亮。秦渊猎户出身,平日里一大早就要入山巡猎,养成了习性,身处将军府,无意外的话也不忘早起,不过不是打猎,而是练拳。
大院中,一株粗可五人环抱的大梧桐,突兀入眼。秦渊奔到树旁,挥动铁拳,疯狂地击打着树干。
拳影上下翻飞,随着拳头跟树干的碰撞,他非但双手无恙,反倒是将树干打得木屑横飞,落满一地。
直到日上三竿,拳头有些肿痛,他才收拳,拜见唐休璟。
堂外大院里,唐休璟舞动木棒,身形矫健。忽而收棒挺立,忽而纵跃劲劈,忽而横扫四合,棒法虎虎生威。每每身影一转,便似风卷残云,石板上尘土落叶,漫天飞卷。
一动,如虎下山岗,鹰掠雉兔,霸气萧萧;一静,似深谷劲松,中天烈日,气凌云泽。
唐休璟迟迟不歇,秦渊索性坐在石墩上静候。两三刻钟过去,远处渺杳钟鼓声缕缕入耳,他才将棍棒放上兵器架,拭着汗粒来见秦渊。
“大将军武功卓绝,不负名将盛名啊。”秦渊跪地行礼,由衷钦赞。
唐休璟扶起秦渊,坐上石墩,差婢女沏了两杯蒙顶,待他神色松弛下来,方道:“虎背熊腰,龙脊鹰目,你果然是上将之才,咱们切磋切磋?”
“不敢,不敢!”秦渊连连推搪。一来,虽则切磋能证明他的实力,但他并不愿与恩公动手;二来,唐休璟武艺,略逊于他,若是将他击败,未免不识抬举,诈败又是对他大不敬,心里颇感为难。
“诶,刀枪无眼,有伤和气,不如就较量较量拳脚如何?”唐休璟不由分说,虎步迈向大院中央。秦渊无奈,窘着脸地跟了上去。
正迟疑之间,唐休璟雄躯一抖,便似巨蟒盘行,脚下大步流星,腾挪自如,上肢摇摆之际,双拳已呼啸而至,扑簌的拳风,在耳畔“噼啪”厉响。
秦渊两眼煞黑,不再踌躇,当下扭身避开,闪到侧翼,同时双臂横断而来,宛如两口铡刀,生生要将唐休璟攻势击破。
“咝——”唐休璟大惊,两臂一撤,身形微晃,有些心神不宁,心知秦渊本领不弱,抬手照面又是两记重拳。
秦渊横步猛躲,虽然收势仓皇,下盘却稳如磐石,定身又是一拳击出。
大院之内,“砰砰”的拳脚碰撞声,吼喝声不绝于耳,招致一些婢女、男仆及亲眷,都驻足围观。
百八十招过去,两人皆已倦乏,秦渊仗着力大,下盘稳固,右腿虚扫过去,实则一掌当胸狠拍上去,唐休璟闪避不及,被他一掌打了个趔趄。
围观众人当即脸色全变,一窝蜂涌上去,扶住唐休璟,不少人口中则是念念有词,责骂秦渊。
“不要怪他,是我技不如人。小兄弟,好俊的身手,沈鸿果然所言不虚,来日突厥犯我大周边境,你一定要当我的先锋。现在,你没有军功,我不好提拔,且让小女给你安排间偏房住下,等过些时日到洛阳,再给你置办新居。”
“谢大将军恩典。”秦渊受宠若惊,再行跪礼。
少顷,从人群中走来一位豆蔻芳华的少女,口口声声唤着“父亲”。
少女锦帽貂裘,帽下堕马髻,耳着明月珰。忽略服饰来看,她肌肤水润如嫩藕,柳条般细长峭拔的身段,胸前挺拔,无可挑剔。细眉似折成弯月的柳叶,一对蜜桃眼,蕴藉浓情蜜意,仿似人间尤物。
然而,唐朝女人盛穿男装,男装又以胡服吸引人,俏媚的佳人儿,一身胡服男装打扮,竟又添了两分英气。
她便是唐休璟的二千金,唐飞燕。
“随我来吧,西跨院倒还有几间敞亮静僻的空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