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同王德钧所料,很快云内州城中的党项人就派出了求和的使者。
来人很诚恳地表示,党项皇帝李德明没有与邻国为敌的意思,希望尽快达成和解。
他矢口否认党项的军队曾在南朝边境上假扮契丹人袭击保德军,还把党项军队侵扰契丹边境几座城池的行为归咎于卫慕多,说成是他的个人行为,党项朝廷并不知情。
党项现在还是向南朝称臣,袭击保德军之举虽已在挑拨南朝同契丹两国的关系,伤了南朝百姓的性命,但毕竟不是明目张胆地与南朝为敌。所以这次南朝协助契丹对党项用兵,也不过是逼迫他们认个错服个软。
南朝自太宗皇帝对蛮夷用兵之后,便知道如此大规模的征战既劳民又伤财。受了父皇教诲的景德皇帝也一直是个温润的性子,也就不希望和党项有什么实质上的争执。
王德钧自然知晓自家皇帝的意思,对方既然否认了此前的骚扰是官方的授意,这样的话虽然双方都心知不可信,但场面上还是应以和为上策。
于是,王德钧虽然面上义正词严地训斥了党项使者,但也很快接受了对方的求和建议。
萧婧兰心中有些憋闷,自己手下那些女兵们死在卫慕多的手上,一旦和解,便是报仇无望。
但目前眼前的军队大多数都是南朝的将士,党项还是南朝的臣国,看王德钧的意思表示,就能猜出南朝朝廷是个什么态度,他们都点头了,自己现在提出反对也是无用。
况且,想想契丹朝中的情况,估计在萧太后眼里,边境上少一个敌人也必然好事。
如此想着,萧婧兰便只得冷着脸,不多言语。
送走了党项使者,王德钧和萧婧兰寒暄了几句。他听得出萧婧兰的态度有些冷冷的,也知道她虽然眼中有大局,但心中还是没有过那道坎。于是也不多言,说了几句便匆匆出了营帐,往军中去了。
萧婧兰独自走回营帐中歇息。没有了随时可能出现的战事,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几天来的劳累便显现了出来,虽然仍有心结未解,但还是抵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困意,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帐中的烛火已经不知被谁点了起来。几步之外的案几边上,赵文铮正借着烛光,单手执着一本兵书看的入神。
萧婧兰右手支着身子坐起来,下了床榻向案几边走去。
赵文铮见萧婧兰走了过来,伸手端过案几上的一碗粥递给她:“晚饭你什么都没吃,这碗粥趁热喝了吧。”
萧婧兰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似乎少了以往那般关心和担心,举止间似乎多了些迟疑。
她心中暗暗自嘲,果真还是立场不同,关系到家国得失,他自然顾不得她的许多感受。她心中自顾自地失落,却是没有猜到赵文铮此时的真实想法。
此时的赵文铮脑中正想着王德钧刚刚告诫他的话:“我们和萧将军毕竟是效命于两个朝廷两位圣上……异宗异族立场不同,凡事都要有个分寸……”
他和李镇廷一起跟随几位老将征战疆场,虽不在朝中,也自然懂得家国为重。他自问以往的所作所为,即使是随心随性之举,也没有什么不忠不孝之处。
可是当时他却很想反驳,毕竟很多事和宗族朝廷无关。但一想到那些自己都弄不清的若隐若现的心思,就立刻没了张口的勇气。
他也是心中郁闷,王德钧的话毕竟说出了一个事实——他和她,不是同朝为臣,头上是两个天子,中间便隔着千山万水。那些多余的心思,轻则了无意义,重则伤人伤己……
可是,那两块玉佩……或许还有机会……却不知她是何打算……
赵文铮面色怔忡地看着萧婧兰坐在身边,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米粥。她左脸上的伤疤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他眼中只有一个“萧姑娘”,却忘了她还是“萧将军”。
果真像李镇廷他们调侃的那样,自己投笔从戎,骑了马拿了刀,杀了敌见了血,还是脱不了一身的酸腐书生气。
他无奈地摇摇头,重又翻开手中的兵书,却听见萧婧兰突然开口唤他:“赵将军,若是没有其他事,就请先回去休息吧。”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听她出言打发自己离开,也知道应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留在这里了。可他还是习惯地多问了一句。
“有。”没想到萧婧兰竟如此干脆地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什么事?”赵文铮合上兵书,认真问道。
萧婧兰却沉默了。她低头盯着面前的米粥,不抬头也不说话。
赵文铮看不全她的表情,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良久,萧婧兰才幽幽开口道:“帮我报仇……”
赵文铮捏着兵书的手紧了紧,看萧婧兰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才试探着开口道:“萧姑娘……此事关系到几国边境的安危……不可感情用事……”
“我知道。”萧婧兰忽然抬起头来,面带微笑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随便说说……”
赵文铮看着她脸上有些僵硬的笑容,心口一滞,他忽然很后悔自己刚才的回答。
他和她有过这么多次的接触,他知道她也不是个任性妄为的人,他猜得到她跟在萧太后身边,自然懂得家国朝廷为大。
可她毕竟年轻,这样的惨败这么多的性命,她也没有经历过,她也有热血有情义,有自己那许许多多的心思和情绪。纵使她一直掩藏着压抑着,或者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他也应该猜到几分,至少他认为自己应该猜到了。
刚才她的话出卖了她的心思,她在他面前无意识地卸下了厚重的外壳,那也许是他的机会,可他却错过了。
也许他还不够了解她,也许只是因为立场不同……
还不等他辩解,萧婧兰就又开口打发他:“我累了,想再休息一下。赵将军先请回吧!”
赵文铮看她垂眸,满脸倦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
送走了赵文铮,萧婧兰独自坐在摇曳的烛光下发呆。
她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那句任性的话。她感觉出了赵文铮的疏远和犹豫,事情似乎必然会发展到这一步。
契丹和南朝也只是刚刚签订了盟约而已,各自的朝廷各自的利益,怎么能真的像生死弟兄一样共进退?
并未征询自己的意思便接受了和解,即使太后也没有嘱咐自己要和党项拼死抗争……这次如果不是党项人假扮契丹将士袭击了南朝城池,南朝皇帝可能也不会派兵出征。
虽然自己已经派人奏禀太后,但是对待党项朝廷的态度上,两国随时可能出现分歧。之后也许重又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也说不定。到那时,自己和他又将如何?……还有自己的身世,无心顾及,也不愿顾及……
那么多纷纷扰扰的人和事,洪流一样,不知道要将他们推往何处。预想不到以后的事情,猜不到以后的样子。也许他的退却是正确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走过这一步……
萧婧兰摇摇头,甩开这些关于赵文铮的繁杂思绪。那些跟随自己出生入死,如今却不能活着回到契丹草原的将士们,才是她心中最大的疙瘩。
眼下的情势看来,契丹和南朝联合对付党项,已经让党项人意识到了麻烦,威慑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估计太后也不会下令继续对党项用兵了。她也就很难为那些战死的将士们报仇。
按理说,家国为重,不管朝廷是什么样的决定,为国捐躯就是军人最大的荣誉。可是……她却没有一丝那样的自豪或是欣慰,有的只是沮丧和失落……
纵使想着太后和伯父那些教诲,萧婧兰还是阻止不了心里那些消极的念头。她忽然很想回去,回到契丹的草原和大漠上,回到萧太后身边,回到那个养育她给过她庇护的地方。也许那样,她就能得到真正的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