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雪雁道:“紫鹃姐姐,姑娘这几日话不多,一直沉默寡言,一天里和咱俩也说不上几句,不会有什么事吧?”
紫鹃道:“不会的,姑娘只不过一时想不开,但她为人聪慧,希望她能早日能解开这个心结。凡事不可强求,姑娘总这么着,对自己也无益,反而糟蹋了身子,不光老太太看着心疼,若是九泉之下,姑娘的父母知道了,肯定也会不放心的!”
雪雁答道:“那是自然的,老爷夫人对姑娘极疼爱,怎么会忍心看着姑娘伤心呢?”
黛玉闻言,如醍醐灌顶,灵台顿时一惊,是啊,自己是林家人啊,林家人生性清傲如梅,气节如竹,自己岂能再象个怨女一般整日里伤怀哭啼呢。
紫鹃说的是,自己这个样子,于谁都没有好处,再伤心难过也于事无补,有些事一旦定了便无法挽回。只顾自己一味伤心难过了,如果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话虽如此,但一想到自己孤苦伶仃,黛玉便更感凄凉,不觉悲从中来,一行清泪顺着腮边滚落。黛玉默不作声地紧紧咬着粉唇,不让自己出声,在黑暗中阖着一双水眸,任由泪珠湿濡了那长而密的睫毛,一颗颗砸到枕帕上,不一会儿便洇湿了半边。
外面紫雪二人只当黛玉已睡着,仍小声地感慨着:“姑娘和宝玉自小好得不行,可娘娘偏偏作主将薛姑娘配给宝玉,这当事人不情不愿,丝毫看不出喜气。只可怜宝玉,太太不许他再来探望姑娘,他倒是听话,可天天跑到那块沁芳闸旁边那块大石头上呆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太太越发狠了心,教人将他关了怡红院不许他出来了!唉,紫鹃姐姐,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可我看宝玉也是个痴情的种ZI,只不知道他将来成了亲会怎么样,会不会将姑娘忘到脑后呢?”
紫鹃叹道:“保不准呢,宝玉那性子,虽说和姑娘好得蜜里调油,可一见到别的姑娘,还不照样也是温存和顺,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男人啊,还真是说不好!”
黛玉呆呆地听着,心内思绪如潮,五味杂陈。
又听紫鹃语气一转道:“不过呢,这大家子的公子里,宝玉这个性子算是好的了,可是他是太好了,对谁都好,未免太滥情了罢!平时便总因为这个和姑娘闹别扭,见了姐姐便忘了妹妹。唉,谁说得清呢,若是姑娘配了他,只怕姑娘也会因这种事和他闹别扭,可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姑娘的性子为人,是需要被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并捧在手心里的,只是,世间哪有这样的男人呢!”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住地喟叹。
“被一个人完全地爱着并捧在手心里!”黑暗之中,黛玉水眸幽幽,怔怔地咀嚼着这句话,半晌泪复落了下来。
紫鹃啊紫鹃,这世间,终有一个人是懂得我的。可是这个世间,这样的情却是一种奢望。想到父母之间的深情,黛玉水眸有些黯然,爹和娘何其幸也,竟然能得到对方完完全全的一份情意,可自己,有这份幸运吗?
面前闪过宝玉俊秀的容颜,宝玉与宝钗名分已定,金玉缘成,注定了今生与自己擦肩而过。想到宝玉,黛玉心里不觉揪紧了,心头掠过丝丝怅惘,唇畔上扬微微自嘲着。
抑制着心头的酸楚,黛玉想起了薛姨妈曾经说过的一番话。那是自己和宝钗关系改善不久,薛姨妈来潇湘馆看自己,当时因邢岫烟刚刚许配给薛蝌,于是开起玩笑来,自己还曾感慨这世间的缘份如此奇妙。
薛姨妈便顺势说起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月下老人,一根红线,牵住有缘的男女双方,哪怕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究会作了夫妇。姻缘之事有时候出乎世人意料之外,但究根到底,其实是红线早已牵定,不然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铁板钉钉,十拿九稳的,若月下老人没用红线拴,此生也不会成就姻缘。
如今想想,此话似乎就象在说自己一般,似乎就是预示着自己与宝玉的结局。
七年来,与宝玉朝夕相处,言和意顺,贾母也满心疼爱,一心撮合,却奈何东风狂扫,终是不能遂人心愿。想自己与宝玉,便属于这后者罢,或许就是那月下老人没有牵住那红丝绳!这真是命中注定的吗?
这几日来,黛玉自欺欺人着,自我安慰着,那一份渺茫的希望终是慢慢地成灰,抑制着满腹的伤心和委屈,翻来覆去,柔肠百转,将自己与宝玉的情形想了不止一遍两遍。强逼着自己面对既成的事实,这虽然残酷些,但好过自己每天躲避。
夜色渐浓,阴云层层叠叠,掩去月华,纠结不散。紫檀香炉内,燃着一缕缕幽淡的青烟,徐徐上升至半空方烟消云散,丝丝暗香在屋内蔓延。
夜半时分,淅淅沥沥地秋雨悄然而至,洒在竹叶上,沙沙作响,秋雨缠绵凄凉,丝丝凉意透窗。紫鹃夜半醒来,忙不迭地关了窗子,见黛玉阖着眸子不动,只当她睡得熟了,方放下心来。
这阵子姑娘夜里辗转反侧,整日不眠,自己警醒,在外面听着里屋的动静,每每也跟着不安,不觉地紫鹃也睡熟了。雨打纱窗,呯呯作响,雨点落在台上阶前,点滴成愁,黛玉在枕畔,辗转了许久方慢慢睡着。
恍惚间却似仍是往日的情形,不知到了哪一处,看样子似乎是在自己的潇湘馆,自己正在看书,见雪雁进来笑道:“姑娘,薛姨妈来看姑娘了!”
立起身,便见薛姨妈已然笑着走了进来,觑觑黛玉的气色挑眉笑道:“气色还不错,我从园里过来,想着顺便来看看林姑娘!宝儿还托我给你捎了些冰*TANG燕窝,好好地养着身子罢!”
黛玉微笑着道谢,忽地想到宝钗不是已经和宝玉订了亲吗,怪道竟没随着自己的母亲前来,不觉脸色便一惊,薛姨妈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笑道:“上次在你这说起这缘份的事来,果然应验了罢?”
见黛玉一脸的惊愕,薛姨妈复笑道:“我说过月下老人拴红线,可见宝儿和宝玉是有缘份的,上次说的其实就是你,象林姑娘你,即使天天和宝玉在一起,但也逃不过这无缘二字!所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的。宝儿和宝玉,月下老牵了红线,这辈子她们才会在一起做夫妻。你还是死了心罢,宝玉娶的是宝儿,这辈子你休想再掺和进来,林姑娘你还是醒醒罢!”说罢春风满面,有些得意地看了看黛玉,转身便走。
恍惚间便看到布置得喜庆热闹的婚房,宝玉一身大红,在那里拜堂成亲的样子。黛玉想走近了问宝玉,可是脚下软如棉,怎么也到不了近前,想喊,可是喉咙似被什么堵着,怎么也出不了声。
急得黛玉只觉得心口疼痛难忍,呼吸困难,额头冷汗直冒,身子酸软,眼前发黑,蓦地倒了下去。紫鹃忽地跑了进来一面扶着黛玉,连声叫着姑娘,一面气忿忿地骂着薛姨妈:“看样子象个慈善的,没想到竟是来给姑娘心头捅刀子的,这些人怎么心这么狠呢!”
一面抚着黛玉的胸口:“姑娘,醒醒,不要吓我们啊~”
黛玉只觉得全身冷得直罗嗦,猛地睁开眸子,见自己正倒在紫鹃怀里,周身冰凉。周围一灯如豆,幽微的烛火随风轻摆,外面秋雨淅淅沥沥仍兀自下了不停,心头突突乱跳,才觉方才自己做了个梦。
不觉紧了紧身上的亵衣,复将被子往上拽了拽,阖了阖水眸,一面细细想着方才的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自己这几日一直刻意地不去想宝玉之事,但终究是一块心病,并非说放就能放下的,所以才有了方才的这个梦。
见紫鹃满面惊恐之色,强睁着水眸勉强一笑:“没事,做了个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