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桶
十八岁的阿次为了做个合格的新娘,去巢鸭村学习千阴流[1]书法已经有两年了。
两年来,每当出门的时候,她总会往腰带里放一枚有孔的宽永通宝,从未忘记过。
她每天如是,还在心里说服自己:
“没有那么拼命的乞丐了。”
乞丐岩公每天都抬起让人哀怜的双眼,在河滩上朝着路上的旅人拼命地低头行礼上百次,仿佛就是为了等着她的身影出现在便桥上似的。
“任谁都不会那样拼命行礼的啊。”阿次倒是期待着那样的行礼。
今天阿次也像往常一样穿过石神井川[2],一边想着岩公应该在吧,一边向下张望。
虽然从没有说过一句话,可阿次心里却非常清楚岩公今天开心些什么,思考些什么,身体是好是坏。
——啊,小姐啊。
大概岩公也觉得向大家闺秀搭话很不礼貌吧,就只是通过眼神、行礼来和阿次打招呼。
咕咚,便桥下传来微微的落水声。
“哎呀。”
阿次慌忙抬手朝头发掠去,像要哭出来似的。
银钗沉到了河里。
母亲叮嘱过,那银钗出嫁之前都不许戴的呢——
这一段河流虽然是清澈见底的浅滩,河底的淤泥却非常松软,已经淹死过好多从便桥上不慎坠落的小孩了。
阿次只是悻悻地看着河水,但也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无精打采地离开了。原本在河滩上的乞丐岩公却慢慢朝着淤泥里走去。
“好深呀。”
河底很滑。
不过总算站稳了。
岩公像个挖藕人那样,上身沾满了淤泥,仍坚持不懈地寻找着银钗。
“怎么可能会没了呢,怎么可能会没了呢。”
他就这样一个人嘟哝着,连天黑了也不曾在意。
阿次练习完书法后抱着紫棉布包裹往回走,看到水獭似的身影哗啦哗啦在泛着星光的河里走动:
“呦,谁呀?”阿次睁大了眼问道,
“这不是岩公吗?在干嘛呀?”
“好奇怪啊,应该不会不见了呀。”
“什么?”
“小姐的银钗。”
“哎呀,你在帮我找银钗啊?那样的话就算了吧,河里那么冷,会伤风的啊。”
阿次再三劝阻,岩公只好一言不发地上了岸。
“谢谢啦。”
这是阿次第一次和岩公说话。
过了便桥,阿次回头一看,岩公在昏暗的河滩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第二天,阿次经过那里的时候吃惊道:
“岩公啊,你还在找吗?”
“应该不会不见了呀。”
岩公还是回了同样的话。
第三天、第四天,也都能看到他浑身墨黑,手脚并用地在淤泥里寻找银钗的身影。阿次见路上的旅人和当地人都觉得这实在有失体统,便说:
“已经够了,求你快收手吧。”
岩公并没有放弃,只是说着:“应该不会不见了呀。”
“我求你了,快收手吧,不然的话,明天开始我就不从这边走了。”
这么一威胁,第二天岩公终于又坐到了河滩上,身前摆着他的饭桶。
是贪欲驱使他那么做的吗?
不然的话,难道是脑子不好使?
阿次不知为何开始有点讨厌起岩公来了。
这件事很快就被人淡忘了。冬去春来,萝卜花也开了。
练马[3]地区虽然盛产萝卜,当地却没有称得上泽庵酱菜[4]的批发商,而是由叫做樽屋[5]的世家兼营,她便是这一家的小姐。
暴雨一来,石神井川上的便桥就被冲走了。
新的便桥架到了离原来半町[6]远的地方。这段时间阿次过桥的时候都不再朝下看了,那天却不料听到河滩传来“小姐,找到啦!”的喊声,吃了一惊。
岩公拿着银钗跑上桥来。
“哎呀。”
“找到啦!找到啦!”
阿次不禁红了眼眶。
岩公把银钗递给了她,就满足地回到河滩边,坐到饭桶前,朝着后来的旅人身影低头行礼。
注释:
[1] 千阴流:日本书法的一个流派,该流派视加藤千阴为鼻祖。(译注)
[2] 石神井川:流经东京都的一级河流,是荒川水系的支流。(译注)
[3] 练马:东京地区名,现在为东京都二十三区之一。(译注)
[4] 泽庵酱菜:日式酱菜的一种,由萝卜腌制而成,据传由泽庵和尚始创。(译注)
[5] 樽屋:江户时代最高级的三大市政官吏家族之一。(译注)
[6] 町:日本古长度单位,约等于109米。(译注)
酱菜仓
岩公并非土生土长的乞丐,当地人对他知之甚少。可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见到他就会担心“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因为自从岩公流落到此地,就没再发生过偷盗和火灾。多亏他一直在石神井川旁,先后四次救起了落水的孩子。他还趁着人们熟睡之际,把垃圾都运到河滩边烧掉,再清扫干净。
“真是个奇男子啊,但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练马、板桥[1]一带的人们一有多余的食物,都会送去河滩边的拱形小屋。
岩公流落到此地也有十二三年了,不饮酒也不沾女色。大概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体健康,相貌平平,个子不高,那圆脸笑起来让人觉得很是亲切。
村里的顽童们一边嚷着“臭石头——臭石头”,一边朝他扔石子,或是从桥上朝他小便。岩公却只是笑笑。此地是甲州大道[2]的后街,所以经过的旅人非常多。他们路过的时候见到岩公专心地低头行礼,心想“一文钱很便宜啊”,就从防雨斗篷的袖口投一文铁钱给他。
岩公数完上午收到的钱,就用稻草把它们串了起来。之后吃掉饭桶里的饭,伸长脖子喝几口河水。
那是个热浪阵阵、让人昏昏欲睡的晌午,便桥上站着一个旅人打扮的武士,一声不响地盯着桥下看,嘴里嘟囔着:“咦?”
岩公正仰着头“咕噜咕噜”地漱着口。
突然之间,那武士将外褂脱了扔到一边,在桥上大声呵斥道:
“呔,你小子不是佐太郎么!”
岩公口中的水“噗”地一下喷了出来。
“嗬,这么多年你销声匿迹,今天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说完之后武士就朝着河滩跳了下来。
岩公却像滚轮般朝桥上迅速逃去。
“懦夫!”
武士也赶紧飞奔跟上,但是街道上早已不见岩公的身影。
草鞋扬起白蒙蒙的尘土。
“老板,刚才有乞丐从这里逃过去吗?”
武士在居酒屋前气喘吁吁地问道。
“什么?没有?这畜生啊。”
武士折回头,朝着岔道里挂着苇帘的茶馆跑去。
“和你问个信啊。”
“嗯。”
在茶馆休息的町人[3]们附和道:
“武士老爷要问些什么呀?”
“刚才从那边河滩逃上来的年轻乞丐,你们知道往哪去了吗?”
“不知道呢。”
“奇怪……”
武士绕到茶馆背面一看,
“啊,在对面。”
武士把便桥的木板踩得咚咚响,一路追了过去。萝卜田里的白花散了一地,可以远远地看到岩公逃去的身影。
“嘿,佐太郎!”
武士急得跌倒了两次。
“你他妈还是个吃武士饭的男人吗?懦夫,给我站住!”
可岩公却头也不回地朝着练马的小村庄逃去。
水车停了下来,到处都是吵闹的鸡群扑腾着翅膀。
“胆小鬼!禽兽!给我回来!站住!杀我弟弟的仇人!害我妹妹的……”
旅人打扮的武士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愁眉泪脸。一路跑来满脸的汗水和尘土,那形象真够骇人的。
武士一直追到了看似世家的土仓,又莽撞地跑进了堂屋的前庭,右手提着白刃,随时准备见到岩公就砍。
樽屋一家因为阿次的婚礼在即,正在南廊下摊开已经做好的衣服。
“坏了!”武士慌忙逃窜。
“哎呀,快来人啊——”
一大群扎着缠头的年轻伙计从酱菜仓里跑出来大喊道。
“嘿,你个下等武士,疯了吗?”他们把武士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