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之后,左次郎经常听到大家谈论赌喝酱油的话题。久而久之,他几乎每次出去帮工时,都会搜寻传公的身影。但尚未见到过一次。
这天轮到左次郎去滨町的沙场帮工。
因为这些劳动都是粗活,帮工们多是身强体壮。
因此龟老板在派活时总是袒护着左次郎,有意不将他分配到这儿来。但这次暂时没有其他的出工地,就让左次郎稍微将就将就。
用于修葺外城郭的玉川沙是从这个河岸打捞起来的。
负责修葺的工头在河岸边支了张折叠椅监视着整个工地。
沙场帮工们的工作就是每人挑二百担沙石。从船上向河岸每挑一担,就能从工头那儿取到一根竹片,作为日终领薪的依据。
体力好的人可以干一人半的活儿。
因为按工计费,大家都自顾不暇。
工人们拧汗水如柱的样子,砂石的声音,脚步声,号子声,所有的一切形成了一种律动。
“蠢货!你在搞什么!”
陆地上的沙堆处突然传出了粗暴的喊声。
“你这小子怎么回事,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我前面摇摇晃晃,都挡到后面的人了!”
“对不起,我还没适应。”
左次郎喘着气,脸色变得苍白。
“笨蛋!知道不适应,就别厚着脸皮来这儿赚钱了。你这没骨气的是哪里来的啊?”
“铜锣店的龟老板家。”
“铜锣店的帮工屋里也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家伙啊?明天给我好好地吃饱了再来!”
早上还只过了二刻[1],左次郎的肩膀就脱皮了,并感到火辣辣的。他装作是在擦汗,其实一直不停地在抹着眼泪。
虽然已经很小心翼翼了,但连续四小时的劳动,早就让他腰上的骨头超过负荷。这次又咚地一声把扁担掉在了不知谁的脚下。
刚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吼道,“你这瘦蛤蟆!”
随即左次郎就被人从沙场的箱斗上踢了下去。
一个男人看到了这一幕,朝着踢完左次郎就走了的帮工背后叱喝道。
“喂!喂!别这么不成熟。他还只是个孩子呢。多少包容一下啊。”
这个男子果然也是沙场的帮工。
他来到正在揉着腰、神情有些恍惚的左次郎身边。“这位小兄弟,我会帮你的,别泄气啊,继续干。你把竹篮的绳子这么绑着不好迈开步子,拿过来,我帮你重新系。”
说着,他将自己肩上的担子放了下来。
注释:
[1] 刻:江户时代的时间单位,一刻即为现在的两小时。(译注)
五
男子在那之后一直很亲切地走在左次郎的身后。
左次郎将扁担稍微往前一挑,男子在后面帮忙拉住后篮绳子的一端。这样一来,他觉得比刚才要轻松,脚也听使唤了。
“多谢你帮忙,这次轻松多了。”
吃午饭时,左次郎走到男子身边,又一次表达了谢意。
他抱着装有三人份午餐的便当盒,鼓着腮帮子,津津有味地边吃边说道:“你肩膀都成那样了,在沙场帮工太勉强了。”
男子的便当盒很大,人也健壮,长着强壮的肌肉。肌肉紧致健硕,骨架宽,身材高大。年龄大约在三十二、三左右。
左次郎觉得他浓密的腿毛、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和炯炯有神的双眼,全都散发出一种亲和力,更显得他很可靠。
再加上交谈时听到男子略带因州口音[1],就更使背井离乡还处于此种处境的左次郎心生仰慕之情。
不经意看到男子吸的烟管,那是鸟取古市地区的特产漆革手工艺品。
“莫非你是鸟取出身?”
男子正用烟管扒着落到砂中的火星,听到这句话,突然抬起头:
“何出此言?”
“我看到你手上拿的是古市的漆革手工艺品。”
“啊,这个吗……”男子看着烟管说道,“这是四五年前,别人送给我的土产……这么说,你老家是鸟取的?”
“不是。”尽管是自己先挑起的话题,左次郎还是慌忙否认道,“我老家也不是鸟取……”
看到男子的脸色似乎稍有不快,左次郎就没有接着问下去。
但在下午做工时,男子还是对他很亲切。
从头到尾都帮着左次郎。
傍晚,男子说道:“喂,我把竹签分你几根,你拿到结账房去吧。”随即男子就把自己的竹片分给了竹片较少的左次郎。
虽然帮工很辛苦,左次郎却一天天地变得更加快乐起来。早晨,在去往沙场的河岸边,看到男子魁梧的身影,对左次郎来说已经是振奋精神所不可或缺的了。
就这样,正好在第十天,左次郎也渐渐习惯了沙场工作。
因为帮工屋在三筋町[2],左次郎总是从大川端[3]到新堀[4]的那条路回去。但是这天受龟老板所托,绕道去本所的同行家传话,回来得稍微晚了些,刚走到被柳条的影子紧紧环绕的下水道边上。
“小哥……”
有人在低声呼唤着。
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在柳树的阴影下招着白皙的手。
左次郎环顾四周,看到没人路过,就退了回去。在这一带,有夜鹰[5]出没。帮工屋里的人曾谈论过夜鹰的市价和夜间出没的女人们的各种传闻。当时左次郎虽然装作毫不关心,但出于好奇心,他都牢牢记着。
“小哥……”夜鹰吹着口哨勾引道,“小哥……过来。”
她向左次郎妖媚地笑着。
女人似乎有些年纪,很瘦,从左次郎饥渴又好奇的眼里看来,确实很漂亮。
左次郎的心比在沙场挑扁担时跳得还厉害,
他用干涩的声音问道:“多,多少钱?”
随后向被吸引了一样地走向女人那边。
但不知为何,突然间,“啊!”,左次郎惊叫一声,便全神贯注地、飞似得逃走了。
被左次郎的举动吓到的夜鹰,还以为有官兵来了,也咬着手帕,慌慌张张地朝附近的胡同跑了过去。
注释:
[1] 因州口音:今鸟取县古幡市一带的方言。(译注)
[2] 三筋町:日本东京都台东区的地名。(译注)
[3] 大川端:隅田川下游右岸一带的统称。(译注)
[4] 新堀:日本东京都江户川区的地名。(译注)
[5] 夜鹰:在近代日本江户(今东京)以卖淫为目的站在街口揽客的妓女。(译注)
六
也不知是如何筹到的,铜锣屋的帮工们凑足了五两金子,抱着胳膊翘望着。
一看到左次郎回来了,
“喂,我们正等你呢。”三公马上来了劲般地说道,“你那一份也算进来了,知道吗?”
“我那份?什么我那份?”
“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发生什么事了吗?”
“因为太晚了,我一路小跑回来的。”
“那些都无所谓啦。这事儿不跟你说清楚就不好办了。”由造插嘴说道,“大家今晚硬是找老板提前预支了工钱,包括你的,一共七人份。钱就在这儿,你看看。”
“你们拿这钱准备干啥?”
“就当是同房兄弟间的应酬。”
“那倒是没问题。”
“从明天起,我们也会去沙场帮工七天。话说三公那家伙,怎样都咽不下那口气,说是要和传公再赌一次。所以大家都凑了份子,若是赢了,双倍返还。但是,若是输了可不许埋怨啊。”
帮工们兴致勃勃地说着赌喝酱油的事,可左次郎对此毫无兴趣。
听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钻进了被子里。
然后,在被子里,左次郎紧闭着眼睛,脑中浮现出先前那个夜鹰的脸。但是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在瞬间带来的强烈冲击,已经被各种疑惑给搅乱了,使他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来。
“不会吧!”
左次郎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一边对自己说道:“一定是认错人了,肯定是我多心了……再怎么说,养母怎么可能沦落成夜鹰呢?”
另一方面,他又马上想到:
“可是,还真像。尽管她浓妆艳抹,比六年前看起来还要年轻……”
七
左次郎始终想着关于养母阿咲、越南绘的壶和父亲临终时的事,结果那一晚整夜都没合眼。
到了次日清晨。
“我好像染上了风寒,想今天请假休息一天。”
左次郎对龟老板这么说道,便像只蓑虫一样又在被子里窝了一天。
屋子里的帮工们都陆续出工之后,铜锣店的龟老板也难得地顶着中风的身体外出了。
左次郎终于可以不受干扰地考虑那些事情了。即便养母阿咲在江户,也不像是过得富裕的样子。而且就算在街上碰到了侍者一平,自己也无力报仇。左次郎对此心知肚明。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在叔父面前再怎么辩解,也只会使自己更没有立场。
“干脆离开江户,一辈子都躲着叔父和鸟取的那些人吧。”
左次郎这么打算着。
可眼下又被卷进了喝酱油的赌局里,还从龟老板那儿预支了七天的工钱。除去手头的一点零花钱,可谓是身无分文,哪儿都去不了。
左次郎这人生性就是如此。他一个人闷着头想啊想。
不知不觉中,太阳西沉,从今天起去沙场帮工的那群人也陆续回来了。大家累得筋疲力尽,都没怎么说话。
“从明天起,我也和左次一样得风寒吧。不想再去工作了。”
不知谁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大家都像得了脚气症一样伸长了腿瘫坐着,连抢先去洗澡的人都没有。
这时,龟老板回来了,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我有话说,大家围过来。”
说着,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龟老板长满麻子的脸上露出严峻的神色,像闪电那样,不时地眨着右眼。
就像听到重整阵容的号令一样,大家一齐无精打采地端正了坐姿,只有左次郎没有起身。他也不是装睡,只是那时终于睡意袭来。
“怎么了,老板?”
“小子们,你们今天赌输了啊。”
一开始就被说中赌喝酱油输了钱,大家都像受到铁锤重击一样。
“是的。”
说着,六个人都沮丧地低下了头。
“怎么就这么老实,输了就这么一脸晦气,还去赌什么赌啊。”
“嗯……真是愧对您啊。”
“有什么愧对我的呀。你们真是的,都有胆量去赌了,哪有赌输了,跟蔫了的黄花菜似得,还紧咬着牙关默不作声的?”
“我们已经学乖了。虽然很不甘心,也只好作罢了。”
“别说丧气话了。要不明天,不,明天可能也太快了,过个四、五天我们再赌一轮去。”
“什么?……”
“我一定会让你们赌赢的。”
“说真的吗,老板?”
大家都跟复活了似的,“那老板,不好意思,这次用我们的苦力做抵押,请借给我们十两。然后,不管那混蛋愿不愿意,我们也要提出赌二升五合,看是我们饿死还是传公那家伙吐血。最后这一把算是赌定了。”
“好!就算是去当,我也给你们凑出这十两。”
“感激不尽啊,老板。”
“但是,按之前的做法是行不通的。”
“那……有什么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