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右卫门来弘前城到藩厅商讨要事,出城时遭到不明身份的武士暗杀。幸好躲过一劫,才安然回到五所川原。从那时起,就已出现主张“惟有杀之,才可打开我藩困境”的偏激者了。
七
与右卫门在心里默念:“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的话,我可真是个无能之人,真就是个十足的米虫了。”
他没有屈服于大自然的淫威和人们的迫害,接着又继续沉思:“津轻藩在幕府统治之下,而经济受藩控制。统治层不论花费多大,也不能让工程停滞不前;而底层的人们不论做什么,也无法改变他们被重税剥削的命运。生活在越底层越是艰苦,烦恼如何为无米之炊——那么,夹在统治层和底层中间的人,是谁呢?是武士——这种情况下武士要做点什么呢?”
他又进一步苦苦思索:“虽说是另辟蹊径解决问题,那也得是在制度范围内的蹊径。这些解决方案只能用于津轻藩。这不就等于,除了立足于自己这方水土寻求解决方案,别无他法了吗?而作为一个武士,现在正是要从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出发、找到可行之策为藩效力的时候了。是时候秉持元和令、宽永令规定的武士道,贯彻‘用刀说话才是真正的武士道’了。”
他总结道:“人们要生存下去、繁衍下去、发展下去。节衣缩食不是不行,但绝对只是权宜之计,不适合任何饥馑之地,也就是根本不适合当今社会的。”
最后他终于顿悟:“我要变成鬼——不变成鬼不成事!”
连阿珠也看出与右卫门最近的面相有了改变。因整天和大自然搏命,他变得易怒且凶狠了。
与右卫门上工的打扮看上去一点也不威风。从他对阿珠说的“每天就洗好麻布汗衫给我穿”就知道,他每天早晨都是抱着决死的心态出门的。
已经年近五十的他,经常爬山,身体硬朗,手持紫竹鞭,在工地上只要有人敢反抗他的命令,或偷懒打盹,他便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你这家伙!”,然后对其拳脚相加。
有时在夏天那冒着热气的泥土或草丛里,能看到与右卫门眼中噙着泪水照料受伤的百姓或患了痢疾的人们,可一旦到了工地上,又完全是穷凶极恶、只顾工程进度的人。
他连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自己也会挑土、运石头。
连阿珠也来到工地和百姓们一起劳动。
“阿珠,你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我来帮你看火,帮你劈柴。”
这是十川村乡士[1]的儿子安太郎,他总是心疼阿珠,来开水房安慰她。
开水房的工作也不轻松。原本开水房不止这里一处,可光是这里,午饭时间就会有三百人左右蜂拥而至。烈日当头,还要劈柴、烧火、打水……
一开始工人们劳动时喝的是河水,谁知有矿毒[2],一下子就有几十人患了病,因此河边要么高挂着布告牌、写着“这里的水不能喝”,要么立着一块布告牌、写着“这里的水能喝”。当然,这些布告牌都是与右卫门写的。
注释:
[1] 乡士:乡居的武士或获得武士待遇的农民。(译注)
[2] 矿毒:因采矿或冶炼而产生的毒。(译注)
八
从半岛东西两侧的山区汇聚而来、纵贯津轻平原的河流,光是主河道就多达十几条。每条河流都杂乱无章,横冲直撞,动辄分成几条支流,河水、石头和高低起伏的土地犬牙交错、奔流激进,好不容易到了地势平缓的地带,又形成了沼泽地,地里满是没过人身的茅草,保持着原始生态。与右卫门的事业就是要违逆这些河流的自然天性,让它们有秩序地流动,让它们的性子不再狂暴。自动工起已经三年半了,几乎还是徒劳无功。
但是,倔强的他已经留意到:“我这三年多时间里,在断崖处堆石,在平地筑堤,一遇涨水就加固拦河坝,这是想用人类的力量去治理河流,可谓螳臂当车——所以,别以为我们已经征服了河流,哪怕修筑几百座堤坝,也会被连夜的暴雨卷走,被河水报复啊——接下来,我要改变控制河水怎么流的思路,试着顺应河流的天性看看。”
迄今为止的成果一切归零,他开始重新从根本上制定施工方针。
其间,一百几十座村庄的不平与责难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有几次,人们发起了暴动,还有几次,人们变着花样地迫害他,围殴或故意把他推进河里。由于工程的巨大变动,百姓心中按捺不住的怒火一触即发了。
“那该死的开垦役,把我们的辛苦劳动都当成消遣了!”
“几年来一文钱也没发过,比牛马还使唤得勤,现在又动动嘴皮子,说换个地方开工,这算什么事儿啊?”
“再也不干了,死也不去了。”
“干脆,做了他。”
“对,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
连续几夜栋方父女俩都过得胆战心惊。入夜后,哪怕一步不出御月山的小屋也知道危险重重——因为从被火光染红的天空里,能看到零星分布在远方山脚下的那些村落在烧火、撞钟。
钟声响个不停,搅得阿珠心神不宁,无法入睡。
“阿珠、阿珠……已经睡下了吗?我是安太郎,很担心你,所以就过来了,能见你一面吗?”安太郎一边笃笃地敲着小屋的窗户,一边低声说道。阿珠探起身来,见父亲睡得深沉,便悄悄走出了小屋。
九
满月照得津轻半岛上的山脉清晰可见。
今夜月光如此清亮,放眼望去,仿佛连津轻海峡、甚至虾夷[1]也都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不行吗?真的不行吗?……阿珠,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父亲打消进行这个工程的念头吗?”
“除非化作白骨,否则他不会罢休的。”
“啊,这可难办了。”
“安太郎……”阿珠突然放开相握的手,更用力地抱紧安太郎说道,“算我求你……请你写封信到各个村里传阅看看,再安抚一下大家吧!……听说你父亲也是个乡士,还是个学者。可以也求求你父亲帮忙吗?”
“但是他从一开始就对你父亲所坚持的事情十分不满啊。要是人们开始破坏山下的开垦役所,他一定冲在最前面。”
“……可是!安太郎,我求你一定要帮帮我父亲!……好吗?安太郎,阿珠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
苍白的月光下,阿珠那白皙的后颈颤抖着,她哭了。泪水沾湿了安太郎的和服,他的肌肤感受到了眼泪的温度。
“好,我去试试看!……你先别哭了啊。等天一亮,我就把信发出去供大家传阅,再想办法说服我爹……那阿珠,你也不要忘了我的一片真心啊。”
“谢谢你,安太郎。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但是,到头来,这个工程也还是没能取消呢……如果这个工程最终不成器,你父亲还是难逃一死,那到时候我们俩的命运又会怎么样呢?”
“你哪怕预见到这么危险的后果,也还是对我……”
“总之,我的这份爱,是赌上性命了。”
“快别说了!……对、对不起,安太郎!”
安太郎抱紧了喜极而泣的阿珠,封住她的双唇,热情洋溢地送上幸福甜蜜的窒息。
注释:
[1] 虾夷:北海道的古称。(译注)
十
与右卫门计划在七泽、沙泽、十腰泽等山麓地带,利用地形之便,开凿方圆几十町[1]的大水池,工程开工了。
挖出来的土不断埋向低洼的茅草地和沼泽地里。建好一处大水池后,附近的河流完全就转了性。因为河流顺着围堤聚集到水池里,有了很好的缓冲,在此任意停留后,就会温和地顺着新修的河堤流出去。
就算下暴雨,水池附近绝不再洪水肆虐。
与右卫门不禁欢欣雀跃地大叫:“有希望了!有成功的希望了!”
到了预定完工的第五年春天,大水池已经有多处竣工。竣工过后还有护堤、护岸工程,在决定好这一系列工作的基本方针后,他不必再到藩主那里申请延期了。
因为支流方面的工程基本完成了,是年夏天要全力以赴,对岩木川上流的主河道进行最后的攻坚工程。每天征发徭役,都是从一百十几个村落里抓来近两千名壮丁。
百姓们汗流浃背、浑身是泥,仿佛连抚过这片平原的风都带着汗味。他们要先将上游的溪流引入大水池,使它不再流向平地,然后再让它徐徐地从新修的河堤汇入其他河流去。
“再加把劲儿啊!争取今年秋天完工啊!”
与右卫门手持紫竹鞭,一边走一边寻找挨打的目标。
如今,已经数不清挨过竹鞭的百姓有几十还是几百个了。
由于与右卫门操之过急、督促得过猛,工人在进行溪流的护岸工程时,遇到悬崖塌方,有十几人一下子被活埋了。
炎炎烈日,他听说此事后只说了一句“是嘛”,就立刻把小组长叫到身边说:“把尸体挖出来,然后先摆在阴凉处的草地上吧,留到晚上再处理都行。没办法!这里就是战场。死了几个人就吓成这样,还怎么战斗啊?工程也别停,快继续做!”
这样的牺牲者也不是只有今年才有,可以说已经出现无数个了。而与右卫门对待牺牲者的态度,最近也变得极为冷淡了。
“真不是人呐!”
“没人性的鬼!”
工人们堆着石头,挥着铁锹,汗水流到了眼睛里,嘴里都在咒骂与右卫门竟如此残忍。
注释:
[1] 町:日本古长度单位,约等于109米。(译注)
十一
汗滴山间路,路上盛开着的可爱的龙胆花,还没等到有人来欣赏便被草鞋碾作泥尘——秋天到了。
有许多人在开水房围观。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附近的工人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开水房赶去。
果然,与右卫门又在拿着竹鞭打人了。不过,今天挨打的不是劳动的百姓,而是他的亲生女儿阿珠。
“饶了我吧,下次不敢了!父亲!”阿珠在竹鞭之下哭喊道。
“哪儿来的‘父亲’,我说过,在工地上就不存在父女的关系!”与右卫门一边说,一边继续挥动竹鞭。
阿珠合起双手来向凶神恶煞的父亲求饶,可手却被竹鞭打到,手指渗出血迹来——阿珠“呜”地哭倒在地。
“你给我好好记住!听到没?记住!”竹鞭打在阿珠的背上,现在又打到了十分脆弱的手腕关节。
她的皮肤一下子就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时,一直趴在她身后的一位年轻男子,突然跳起来,扬起一阵杂草和灰尘,大喊:“你太过分了!就算是她父亲也太过分了吧!”说着便和与右卫门扭打在一起。
与右卫门一把推开这年轻人,说:“你也逃不掉!”
竹鞭打得年轻人嗷嗷直叫,抱头鼠窜——此人正是安太郎。
看热闹的百姓们都在说,这对小情侣忙里偷闲,在开水房后的树荫下开心地说着悄悄话,谁曾想,却被与右卫门撞见了。
“可恶,居然打我?混蛋!”
“还没打够呢,给我趴好!”
“你、你居然把我当成壮丁了啊?我好歹也是十川的乡士哦。”
“乡士又怎样?在我栋方与右卫门的眼里,不管是乡士还是女儿,所有人不过是一天能够挑多少土的苦力罢了。就算是藩主大人上工,也一视同仁。”
“我是看阿珠太可怜了,才说服我爹,来到工地上受你的气……全都是为了你这老家伙!”
与右卫门一听,露出前所未有的愤怒至极的表情,怒火从眼底燃烧起来,说:“什么叫‘为了我’?……蠢货!”他怒嗔道,“我夹在藩主和百姓中间,只是在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而已。我从没想过这样做是为了振兴津轻家,也没想过是为了造福百姓——但我做这件事决不是为了自己,天地可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