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他来说，木已成舟，就算现在停手，事情也终将向前发展。
而且，家康和三成的关系简单说来就是不和，双方一直处在斗来斗去的宿命般的立场。
为知己者而死——从武士道精神说，受了太阁殿下的恩惠，就算这只是对轻薄的人心敲响警钟也甘愿——由此也可见三成决心之坚定。
“伤脑筋……伤脑筋啊……”刑部只是反复地如是说。
“要干就搏一搏吧，若是直江他们还未行动的话，想取得家康首级，还可另想其他办法……事到如今。”刑部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为难啊……”刑部整个人都陷入了困惑之中。
将真意和信念告知好友后，三成心平气和地静静从房间的角落起身，走向煮茶的风炉釜[1]旁。
听着风炉釜中咕噜咕噜烧水的声音，就像远方传来的波涛拍击礁石的声音，意识到夜色已深的两人，久久地背对着对方……
但是，两人相互揣测着对方的心意。
“他是会答应，还是会拒绝而归呢？”
三成如此揣测着，将汤柄杓[2]伸入釜中。
刑部则在心里喊道：
“算了吧！放弃吧！你要是现在死了，大坂城怎么办！”
想要怒吼的冲动就迫在胸口。
这时三成端起自己沏的茶，用帛纱[3]垫在茶碗下说：
“刑部，我茶艺不精，但今晚已经吩咐近侍们下去了，你就勉强润润嗓子。”
说着便将茶碗递给刑部。
黑色的茶碗中漂浮着绿色的泡沫，显得很鲜艳，刑部闻了闻茶香，突然回忆起一段往事。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当年正值太阁殿下统治的盛世年华。茶会也流行了起来，不论在大坂城还是醍醐，秀吉都多次举办茶会，茶会上，诸侯和侧众也经常同席而坐。
从那时开始，大谷刑部的皮肤上已经显现出麻风病的征兆了。有的大名不愿坐在他旁边，就连在大走廊里与他擦肩而过，大家都敬而远之。
然而太阁却对此毫不介意，甚至还很自然地将佩刀交给他保管，使得多愁善感、年纪轻轻的刑部热泪盈眶——后来，在一次茶会上，他遇见了另一个温和的人。
那就是石田三成。
刑部和三成从十六岁起就认识了，三成因欣赏刑部的才能，便向当时居于姬路城、尚未改姓“丰臣”的羽柴秀吉引荐。刑部这个丰后小村庄里的乡士之子，得以和秀吉这样的大人物结缘，实际上就是三成促成的。
然而，当刑部后来也受到秀吉的恩宠、扬眉吐气了之后，他并不认为带自己出人头地的三成是优秀的人才。虽然他认可三成的才气、正直和廉洁，但还是觉得他在某些方面太过于冷酷理性。他将三成看作前辈和恩人，对三成以礼相待，却再无好感——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深交了。
但是，在那次茶会上，三成坐在刑部旁边。然后，盛着浓茶的茶碗从太阁开始顺次传递着，一人喝一口，刑部张嘴喝茶时犯了个大疏忽——说起来，可能是因为那时已经患病，鼻腔变得松弛的缘故吧——有一滴清水鼻涕落入了茶中。
“啊……”刑部似乎都能看见自己脸色变了。
此时，坐在身边的三成说：
“到我了。”
刑部这时是惊慌失措。
其他人眼中也带着复杂的神情，静静地看着。
“哎呀……这……”
刑部无可奈何地说道。
见状，三成温和地笑着说：
“我来喝完它。”
三成接碗的手指蕴含着力道，刑部局促地放了手。三成若无其事地喝干了，按照茶道的规矩放下了茶碗。
自此之后，刑部明白，三成的性格看似冷酷，其实灰烬之下蕴藏着谁都不知道的热情在燃烧。
后来，刑部心中认定“可为这位好友两肋插刀”，主动去找三成与其结为刎颈之交。三成也知道自己的声望不足，只要是刑部有事，他必定奋勇当先。
注释：
[1] 风炉釜：日本茶道中用于煮茶的茶具之一，上部是釜，即煮茶的锅，下部是风炉，盛放烧炭给釜加热。（译注）
[2] 汤柄杓：用来舀热水的有柄长勺，与中式餐具中的汤勺不同的是，通常茶具中的柄杓以竹制居多，杓呈圆柱形，柄的一端在杓中部与之相连。（译注）
[3] 帛纱：又称袱纱，是一块丝绸制（长约27厘米、宽约29厘米）的方巾。现代日本茶道中，帛纱（袱纱）指用于清洁茶具的帛纱，而端茶及欣赏茶具时所用的帛纱则被称为古帛纱。（译注）
奈何失算盟军叛
“今晚我先回去了。”
“要走了吗？”
“嗯……”
刑部最终口头上没有答应，也没说拒绝，只是沉默着。半夜时分从佐和山城乘轿回到垂井。
轿上颠簸，刑部心里仍想：
“要阻止治部！……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
虽然一心想要阻止，但是他也明白三成已经不会回心转意了。
“如果阻止不了呢？”
刑部现在一思及此，便烦恼不已。
到了第二天，本应从垂井出发的大谷军队，仍然滞留在宿长的府邸。
刑部病情突然加重的消息在宿驿里不胫而走。
刑部的房间里，实则有一股阴郁之气弥漫在竹帘间。白色的寝具铺在榻榻米上，昨天铺了一整天，而今天才入夜就铺上了。
刑部仰卧在被单上，几乎失明的眼睛望向天花板思考着。
“我已经不再犹豫了！”
多亏那一碗茶，让刑部下定了决心。人又不是非当英雄不可，只为胜利和大局而行动可算不上武士。
“三成！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
但是刑部迟迟未将答复送往佐和山城，因为天下分裂已成定局，他如何才能支援三成呢？他是出面游说去帮三成扩大盟军队伍，还是上战场助阵呢？既然要开战就一定要赢——即使毫无胜算。
刑部在心中盘算着：“首先，小西行长肯定会听三成指挥，前田利长也会出于情理起兵，而增田长盛、长曾我部盛亲、丹羽长重、宇喜多秀家、岛津义弘也是如此。
真田昌幸才是不论兵力多寡都绝对要拉入己方的一人，三成到底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
“喜太夫！”
刑部唤近侍道，此时已是半夜。
“在……”
“让五助带着这封信，秘密前往佐和山城。”
“几时写的……”
三浦喜太夫感到惊讶，刑部竟然写好了信。汤浅五助刚带着信，匆忙赶往佐和山城，刑部马上就接到即刻从垂井出发的命令。
但是——不是让他去往东海道。而是家康得知刑部少辅的病情，让他撤回越前敦贺。
天际露出鱼肚白，就快天亮了，但是，今晨大雾弥漫，咫尺之外的事物全都看不清。
当天正是九月十五，雨从前天开始就下个不停，今晨又大雾茫茫，不时还会来阵倾盆大雨。
关藤川、牧田川、相川、杭濑川……滔滔江水蜿蜒流淌在关原的旷野和盆地上，泛着浑浊的红色，拥着泡沫，奔腾而去。
黑云压城——乌云消散——
不时还会射出一道阳光。
环绕着旷野的丘陵、山岳和峰岭都显露出黑黑的山体。在各个要塞都可以看到城防栅栏，插着湿漉漉的军旗，放眼望去兵马遍地。这里是西军阵营，有石田三成麾下的小西行长、小早川秀秋、毛利辉元、长束正家、安国寺惠琼、长曾我部盛亲、宇喜多秀家、大谷吉继等号称八万大军（一说是十余万兵马）驻营在此。
各处战火已经陆续点燃。
满身泥泞的东军蜂拥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