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琛在别宫的议事厅里同兵部主事商议完边防的事出来,远远地看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坐在那边草地,却又一时不敢确定是不是那个人,同行的兵部侍郎见小亲王一直盯着那边的人影,只当是小亲王的熟识。这个兵部侍郎很圆滑,借口有事先告退了,小亲王年轻气盛又骁勇善战,加上圣宠正浓,他自是不愿妨着小亲王。
陈琛却没有想那么多,只管大踏步过去了。入了秋的夜里腾起淡淡的雾,许是因为树木茂密的缘故吧,越走近陈琛越肯定就是上次一说就哭的卓槿。不知为何,今夜草地上那个背影在月光中竟觉得有几分唯美,陈琛快走近了却又迟疑着是否上前。此时的他忘了自己五岁学武,十一岁入边关,十三岁正式带兵,十五岁打了第一场胜仗,战场上那次有过过半点迟疑?
卓槿听觉甚是灵敏,听到脚步声靠近下意识地问道:“谁?”
陈琛也怔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心里想一定是因为上次弄哭了这个小丫头心里有点歉疚,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怕什么?这么想着便上前挨着她坐下了,不待她反应先发制人地开始批评她:“娴妃虽受宠,只怕惯坏了你,万一身后是皇叔你也这么说?本王是发现你一点也不像个奴婢了。”
最后一句话说的卓槿是心里一抖,本来就是被这个小亲王吓了一跳,谁知道最后一句话还好像是看穿了她似的,所幸并没看出他真有见罪的意思。虽然小亲王对她有几番刁难,但她想带兵打仗的人大都光明磊落,要刁难只会当面来,看他今天心情不错的样子连礼都不想起来见了。想是这么想,做自然不能这么做的,没想到脑子一抽风竟顺口说出来了:“小亲王请便吧,卓槿就不起来见礼了。”
陈琛听得心里是一堵,但却开不了口再去说她,记忆中这样的人也不止她一个,他出神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也没什么,你这样的本王也不是第一次见。”缓过神来的卓槿也是心里暗道好险,如若用越礼不尊来治罪可是大罪。总是依照自己的判断去做事也难免会有出错的时候,只不过这次幸运而已。一直以为入宫做了三年的宫女已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没想到一会儿就犯了两次错。
陈琛也不理她,顺着思绪回忆起往事。追及到往事,他的神情再不似往日般默然,流露出的是一种复杂多变的情绪,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神情的小亲王,卓槿也认真倾听起他接下来的话。
夜色已深,很是有些霜寒露重的感觉,陈琛却好似没有感觉到,他望着远方慢慢地说道:“父王被称为常胜王,所以我从小便一心想超越他,很小的时候我便学习兵法,十五岁打了我人生中第一场胜仗,自以为真是少年将才了。可是那次我奉命当先锋,发现了一群散兵游勇,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敌军的一些动态。我打算出击,手下的一个副将也是跟你一样不讲尊卑,他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反驳我,认为这其中有疑点。可是我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也等不及通知后面的大军便一意孤行地按照情报所述去围攻三千迷路的敌军。”
说到这,他顿了顿,脸上那种混杂着凝重、痛苦、懊悔的复杂表情让卓槿知道这件事绝对是他一直深埋在心里不愿触及的。多年的军旅生涯,尤其是到了大将级别的陈琛,脸色本已不能再表现出情绪的变化,话里行间他都是自称“我”而不是“本王”也足以看出这件事对他的影响之大。
“我果然中计了,被数倍于我们的敌军包围。现在看来那个陷阱是如此漏洞百出,可我就是没听劝,骁林军从来不怕打恶仗,可那次的损失完全是由我造成的。不知道手中的长刀砍倒了多少敌人,只知道满地鲜血染红了那片土地,以后比那更惨烈的战役也有,但我却仍时常于梦中见到那个场景,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红,那个副将带人拼命撕开一点包围圈护着我突出重围,他是死在战马上的,死时双眼布满了血色,而最不能忘的便是他最后对我说:‘不为你是王侯之后,但为你是可造之材!’从此我更加严格要求自己,要做一名真正的大将之才!”
卓槿清楚地看到那一刹那陈琛眼里的雾气,虽然转瞬即逝但却真实存在过。卓槿假装没看到,仍然认真倾听他接下来的话,可是陈琛却不再往下说了,他抬头望天拍拍自己的头,若无其事地大声笑道:“今天本王是怎么了?跟你这个欠管教的小丫头片子说起这些来。”可惜卓槿一直都比他想象的更欠管教,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盛满了星光一样的灿烂:“小亲王你不好意思了!”
陈琛楞了,在战场上战机瞬息万变他都没有楞过,可现在他愣了神,没想到卓槿会这么说他。陈琛的眸子实在是好看,深邃耀眼又好像盛满了春日下的一汪湖水,而此刻她的眸子里尽是好奇:“那你倒说说本王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卓槿早已不畏惧他会向自己问什么罪,更何况她一向认为经历过沙场的人都是有几分容人之量的,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小亲王虽家世显赫军功耀眼,却难有与人交流心事的时候吧,更何况对象还是我这个不受管教的宫女。”卓槿希望转移他的注意力,以免他沉于往事过于伤心。
陈琛笑了,这一次的笑是放开了的笑,卓槿就良心来说陈琛的先天条件是很不错的,青松般笔挺的修长身材,眉如刀削,眸比星光,笑容在月光的照耀下就连卓槿都有点眩晕的感觉,他的身上有一种若隐若现的霸道气息,却又深敛于内,人后的他反而不如人前那般张扬傲气。
不觉中已经很晚了,本只想在草地上休息一会,没想却遇到了小亲王,等到卓槿意识到时辰已经不早了已经星光满天了,也不知道娴妃那怎么样了,越想越是觉得有点放心不下,卓槿再也坐不住了,从草地上一边起来一边说:“小亲王,奴婢有事得先走了。”也不等陈琛回答卓槿已经一边跑开一边挥手了。
陈琛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淡,直至隐没在黑暗中。陈琛无奈地笑了笑,她还真是把自己当自己人,已经有两次让自己看背影了。自己人?陈琛被脑子里浮现出来的这一概念也吓了一跳,自己好像认识卓槿之后脑子就没正常过。陈琛一个漂亮干脆的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来,月光下他略带小麦色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只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一向平静入大海的眸子里在不自觉渗出笑意。
等到卓槿气喘吁吁地跑回为娴妃准备的那个别殿时,守在门口的心兰、心月一看见卓槿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般围上来,两个人争先恐后地开口问卓槿去哪了,卓槿不知道如何说起只得先问她们怎么回事。
心兰抢先一步回答道:“娘娘用完晚膳想找你陪她去围场周围散步,可你不在,娘娘也不让我们跟着便一个人去了,回来后就呆呆的坐在床上,我和心月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她们两个焦急的神色卓槿也跟着急起来了,当下让她们两个下去歇着自己去娴妃房里去看。
大陈国皇家沿着围场建了一座别宫,娴妃所住的别殿虽不如合欢宫大却也不小,卓槿连进了几道门终于来到娴妃睡房外。
卓槿轻轻地叩门:“娘娘,是卓槿。”半天没有动静,卓槿也顾不得许多了,轻轻地推开门,上好的南海小珍珠做成的珠帘被推开的门撞得清脆作响,在静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悦耳。卓槿走上前去,娴妃呆呆的坐在床上。看着她那个样子卓槿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卓槿虽然买通人入了宫却并未分到好差事被分到浣衣局当差,天天被管事姑姑刁难,有一次姑姑当众给她难堪,是路过的美人宛月出言相救。后来卓槿被分到她宫里当宫女的时候她已经失宠了,也是这样呆呆的坐在床上。
三年的相处她们彼此都明白,她们名为主仆却胜似相依为命的好姐妹,看见她又这样卓槿心里很是有些痛,扑上去抱住她轻轻的问:“怎么了?卓槿来了。”
木然出神的娴妃听到她的声音才似在漫漫黑暗中找到一丝光明,她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卓槿,声音已经呜咽了:“卓槿,我遇见他了,我遇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