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陈诚周那般防范自己看到这合同，曾小川知道眼下所有的问题都只能自己摸索着来，她一定要弄清楚。
想着想着，她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书房门口。看着书房紧闭的门她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这个时候的陈诚周，应该早就把所有和合同有关的资料都收起来了吧？她气馁地转身。不，等等……曾小川仿佛听见了自己门里的声音。这个时候的书房，里面怎么还会传来声音？
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门进去，看到摆动不止的窗帘后她叹了一口气。原来只是张姨忘了关窗户。然而就在她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些黑色的纸灰轻轻飘忽着滑到了她的脚边。
她盯着那些与整个房间华丽风格不相符的灰烬，一瞬间失了神。一些不好的念头没有防备地就来到了曾小川的脑中，她从晃神中挣脱出来然后蹲下去把它们拢到了掌心。
那是已经风干凉透、纸张燃烧过的灰烬，没有燃尽的纸边早已没有了冒烟的火星。曾小川翻弄着它们，脑子里尽是没有答案的疑问。她甚至似笑非笑地想到了陈诚周一个人在房间里反锁着门锁，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打火机点燃什么文件的场景。
她僵硬地蹲在那里，听着房间里钟表的摆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忽然想笑。她刚刚才注意到，原来这个家，每个房间里竟然都装着钟表。它们终日呆在墙上，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个房子里发生的一切。而自己，这个家的女主人竟然什么都不知道。这难道不是应该啼笑皆非的嘲讽吗。
很长时间之后，曾小川挪动着自己的双腿想支撑着站起来。但是身体的麻木让她差点就滑到在这一小撮灰烬上。身体倾斜的那一刻，她想起来的不是方敬同，而是陈诚周。
在好不容易扶着门柄晃晃悠悠站起来的时候，曾小川强忍住心里想要重重靠在门上的冲动。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必须坚强起来，有些东西需要她支撑着自己重新审视。
她制止住自己想立刻打车去“夜笙坊”的念头——N城著名的豪立公司掌门人的太太……她完全能预想出如果自己出现在夜笙坊时众人不怀好意的猜测和飞起来的流言。她是需要查清楚陈诚周去夜笙坊的目的，需要掌握他和安凌粤之间的“合作关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需要自己出面。
走出房间的时候曾小川没有忘记随手把那些灰烬带出去。陈诚周这样粗心和防备，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不希望房间里残余着自己没有处理好的痕迹。
回到房间的时候，曾小川冷静地从包里翻出手机然后拨出刚才已经预想了无数遍的号码。
“你好吗，张崇？”顶着对方的惊讶，曾小川让自己淡然地笑出声来。
……
“真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对啊，老同学嘛，那就抛开我们都不习惯的客套。简单地说，我现在遇到点麻烦，需要你的帮助。”
哪怕是一二十年过去了，她也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二十岁，眼神明亮的自己。有一个词叫轻舞飞扬，说的就是被自己埋在心底的年岁吧。
曾小川很快停止了即将崩裂蔓延的回忆，她惯性地用手理了理额角的鬓发，然后重新拿出她昔日里良好的审美打开衣橱挑起了衣服。坐在妆镜前仔细地化妆时，她想过干脆就这样蓬头垢面憔悴地出现在张崇面前，也好让他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他的帮助。可是只一瞬间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哪怕自己再迫切地需要他，也不能忘了“色衰爱弛”这条定律。这条她用十几年的时间深刻领会的定律。尤其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尤其在这个物是人非的重逢时刻，绝不能再上演一出“人不再”的唏嘘。
刚才在电话里，曾小川特意把见面的地点约到了N大旁边的咖啡馆——那个他们在念书时都想攒钱去一逞威风和摆浪漫的地方。二十年过去了，她终于拿不出心情和力气却又只剩下钱的时候，却出乎意料地想起了这个久违的地方。不知道再次踏进那里的他们，又各自会作何感想？
深夜的N城，妩媚得像是一个去掉伪装的婊子。曾小川旖旎地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望着窗外掠过的闪烁灯景冷笑着想。这个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为什么在今夜带给她这样的重重一击，为什么在这晚既让她觉得自己亵渎了这座城市给她的回忆，又让她在狼狈之下开始痛恨这座城市的美好？
她只觉得自己狼狈。
匆匆付过钱打开车门，曾小川愣在那里。她没想到张崇这么快就到了。警队的工作……是这么容易请假的吗。曾小川再次想起那日陈诚周跟她说的，“听说咱们那个老同学张崇现在混到了副局长的位置，大家都是人往高处走啊……”果然是都不一样了。
随着自己的走近，曾小川明显感觉到张崇的视线仔细地扫过她全身的装扮，几番下来之后终于停留到了她的脸上，然后颇为感慨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美。”
她辩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只是匆匆报以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看到的只是两个步入中年的陌生男女。
“这个咖啡店，没想到你还记得。”见她不说话，张崇又继续接了下去，“那个时候，记得吗？我总是跟你说想请你来这里吃西餐，可是每到月底却总是不好意思地佯装忘记它。没想到一别数年，今天我们倒把这个想法实现了。”
他们很有默契地不问彼此的现状、不提家人，为的就是满足彼此脑子里虚幻的年轻吧？她这样想着，越发觉得今夜的仓促和落魄。
不同于张崇的兴致勃勃，曾小川的心里充斥的几乎全是着急和忐忑。她感觉自己的注意力更多地停在了自己当下维持着的耐心，而非那些浮光掠影昙花一现的曾经。
“我呢？阔别数载之后你有什么感觉？”见曾小川一直在揣着心事挂着微笑，张崇不由地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张崇，你还是这么懂得开解别人。让我看看……当年的小男孩果真不一样了。”听到他那个问题，曾小川克制着自己的急切由衷地说道。
这句话一出，曾小川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松了一口气，气氛顿时变得熟稔。
“走吧，这回可以好好请你喝咖啡吃西餐了。……我还没吃饭呢。”张崇换上当年曾小川熟悉的那副“小男孩”一样的语气说着。“不管你吃过没，今天可要陪我啊。”
她按捺着满腹思绪，默默地点了点头。
入座后，张崇挥手召来了服务员。尽管已经是深夜，但是服务良好的小姐并没有任何不耐烦的意思。大概是她们也看出了眼前这位男士高调而刻意的气宇轩昂。是的，从刚才他的回忆起曾小川的心里就有了不舒服的感觉。尽管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碰面，尽管她们曾经差一点就成为了恋人，尽管接下来她还有重要的事求于他……可是这些都挡不住她的不适应。她依稀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又单纯的小男孩，依稀记得他们一起度过的轻松愉悦的时光，完全不同于眼前这个兴致勃勃的男人。她始终不能明确到底是哪里不对，但就是有种不适应的生硬。
“还记得我们一起讨论过这家咖啡店的名字吗？你总说它有点奇怪，不应该叫‘人长久’说这个名字太过沧桑了……”曾小川环顾着店里四周的陈设，都已经有了陈旧的味道。
“真难得，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能守住这样的风格。”曾小川感叹道。
那个会说“人长久”太过沧桑的小女孩，大概也料不到后来的自己会这样心事重重吧。
“从你下车开始，我就感觉到你明显的心不在焉了。”张崇笑笑，然后去掉了方才的不紧不慢和兴高采烈，“跟老同学说说，你……你和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尚自沉浸在自己叹息里的曾小川被对面人脸上重新换上的关切和沉淀惊了一跳，她定了定神之后终于诚恳地说道，“张崇，你知道，但凡不是棘手的事我是不会找你的。”
对方并没有失落在被这样的话里，他的语气里甚至开始有种宠溺的意味。“是啊，我知道，当年的‘曾少帅’再天真也不会是个六神无主的女孩。她永远有自己精明的主意。……小川，从放下你电话开始，我就在猜你一定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而这件事是你的那个‘陈总’无法耐心帮到你的，所以你才会在音讯不留的这么多年之后生疏地找到我。对不对？”
曾小川再次惊讶地看着眼前语重心长像如数家珍一样说着她的脾性的男人。这番话甚至让偌大的咖啡馆静谧了两秒，她只听得见自己沉沉作响的心跳声。
良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苦笑着开口说道，“看来我们都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人了。”
张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端起咖啡的手又重重一落。“说吧，我们之间最好不要有那些拐弯抹角的客套。“
“安凌粤这个人听过吧？相信你们警局办案多年这个女人肯定不陌生，我想让你帮我查请陈诚周和她的关系。“沉默了两秒之后曾小川沉沉地说。
又是一阵沉默。
“小川，你应该知道我们警队不插足这种调查婚外情的故事。“他的脸上冷峻的没有任何表情。
“不是什么婚外情，我只是担心他们俩牵扯到一起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好的……勾当。”曾小川艰难地说。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外人说起她对自己丈夫的怀疑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能理解我的担心么，一方面极力想知道自己丈夫到底在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进行着什么内幕的‘合作’，而另一方面又一直在担心如果真的被你们查出来了会怎么样。那种感觉……算了，你怎么可能知道。所以，我拜托你，只是算帮我一个私人的忙，而不是你们警队的公事，帮我查一查他们在进行什么交易。好么。”
张崇听完这些后没有急着表态，他沉静地端详着曾小川的脸。她熠熠闪光的钻石耳钉，精心修饰的面容和一丝不苟的头发。仔细端详起来，他得到的只是一声叹息。
自己面前坐的，终究是一个女人了。姣好的、却开始老去的女人。
“好。”
曾小川终于等来了自己想听的那个字，可是心却不听使唤地一直往下沉。她担心的东西太多，其中不乏互相矛盾的。她痛恨陈诚周对她的隐瞒，却又担心他的声誉和安全；她痛恨陈诚周的冷落，却又担心他在外面上当受骗……两方夹击之下她能选择什么，她一个女人，到底要怎么周旋才能顾全尽善尽美？
可是终究总算舒了口气。无论她是否顾全大局，该发生的都在发生。预期最后一个被告知，倒不如自己尽力保全在乎的人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