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方敬同说完那段话之后,曾小川按捺住自己快要喘息才能维持的心跳,缓缓地说,“这算什么?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你不是早就想好要怎么要挟我了吗?所以才让王德定在周六约陈诚周一起吃饭,还特意嘱咐道一定要我也去。这是做什么,是要胁迫吗?只要我不合作他就说出自己‘无意中’碰见我们两人‘恩爱出现’的场面是吗?方敬同,戏都做到了这般功夫上,你还在那里想用一个‘情’字打动我,是不是演得太假了些。”
这些话她说得缓慢而自嘲,苛责和质问的语气拿捏得刚刚好。然而曾小川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她狠命捏着自己的手指,那么很可能自己的看似冷静瞬间就会被一声颤抖暴露出快要被击垮的真相来。
听到这些话,方敬同一震然后仿佛不可置信般地看着她,“你说什么,王德定约你们一起吃饭?”
曾小川禁不住冷哼一声,仿佛是在说,接着演。
“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是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之前他来找过我,问我关于你出面试探陆琛然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说你觉得自己被利用了所以离开了,他听完后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地走了。我没想到他会找陈……总,更没想到他居然还想以这种方式见你。”
见曾小川没说话,方敬同有些着急地说,“你可以不信,但是现在我说的全都是实话。小川,我是需要你的帮忙。但是我不会为了这个缘故千方百计地去骗你,撒一个谎就要圆一个,这种感觉你也许不曾体会,但是我尝过。”
良久,曾小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有些瑟缩,又有些无助的男人。“方敬同,你听好了,如果想让我帮你从现在起就不要骗我。”
那天,在自己母亲的墓前,方敬同安安静静地给曾小川讲了自己完整的身世。
四十几年前的南宁武鸣县,方敬同的母亲方云和陆明韶是高中同学。那时候的学生,男女之间根本不像现在一样可以谈笑风生地相处,他们恨不得在自己的额头上贴上泾渭分明的自保标签,为的是不惹上一身闲话。然而,当一九六七年的文。革浪潮开始大面积地向全国推进时,原本书声琅琅的中学课堂也变得喧嚣起来。那时候,但凡和政治有着不清不楚关系的家庭都会被接二连三地调查批斗,于是方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与陆明韶熟识起来的。方云的父亲在解放前是村里的地主,因此家里积攒了不少的粮食和财富。但是他生性善良,乐善好施,经常会在闹饥荒或者收成不好的时候接济同村的民众,因此那时候只要一提起方家,大家都会由衷地赞个好。方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她天性忧郁,幼年丧母,又生就一副弱柳扶风的美貌,任谁看了都有忍不住想呵护的冲动,更何况“方地主”并无重男轻女的思想,他把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除了好吃好喝的供给之外还专门请了先生到家教授各类功课。那时候,村里大一点的孩子都把方云视作古典小说里的大家千金,小一些的孩子也知道村里有位这样与众不同的俏小姐。陆明韶便是这其中一个。他家祖上三辈都是经商出身,为了躲避城里蔓延的疫症,陆明韶被家里暂时送到农村。生性好强见多识广的他自某天看到一脸明媚、随父亲打槐花的方云便一见倾心。然而风气使然,他从来都只是把这种朦胧的感情埋在心里。
几年之后,疫症虽早已过去,然而父亲正在为自己企业的前途不断奔波,于是陆明韶被接回城里的事就一拖再拖。
到了升高中时,由于村里读书的孩子本来就不多,读到高中的更是寥寥,于是,当陆明韶发现自己和方云一个班时心里除了羞涩的激动就是激动的羞涩。他像望着一朵莲花一样地想着方云,只恐亵渎了她的高贵。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直到文。革爆发。稚嫩的年轻人终于脱离了相对简单的环境,他们还未来得及分辨好坏,就迅速被时代的洪流卷入社会的大环境中。当“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口号响彻一片时,方云的家也被前来搜查的红卫兵团团包围。十几岁的她惊慌地站在脊背挺直的父亲身旁,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切的混乱。很快,方云家就被毫无悬念地划为地主阶级,短短的几年间,原本高贵娇弱的女孩迅速被泼上了一身沉重凝滞的泥垢。
与沉浸在悲伤无错中的方云不同,陆明韶站在人群里看着被推来搡去的女孩,心里就有了一丝隐隐的兴奋。从前方云是他只能仰望不敢做梦的荷花,而今的方云却不再那么遥远,她正一步步地走到泥泞的世俗里,再也不是那个看一眼就怕化了的公主了。
念在方家从前的种种善举,这场批斗并没有不管不顾地持续下去。很快,方家被划了成分,收了家产,派到苦累的田间接受改造。那个从前像花一样的女孩开始顶着烈日风霜辛苦劳作。她忧郁的气质被疲倦掩盖,高贵的眼神被无力深埋。陆明韶常常在日落黄昏时站在一片耀眼的霞光里看着远处那个依旧如水墨画般的身影,但是他不再茫然。偶尔他会在眼尖地发现方云劳作了一天几乎快要昏厥时飞快地跑过去,二话不说地拽过锄头开始笨拙地使蛮力锄地。那样的年代,少男少女之间的暧昧几乎是被当做伤风败俗来看待的。但是陆明韶不怕,他不是书里那些文弱的书生,他是带着一身闯劲和不服输的狠劲来到这世上的,别人越不敢的他就越想尝试。这样的霸道伴随着他们之间的故事一路行进,少年时的他送给了她安慰和保护,青年时的他丢给了她一个几乎无以为继的孤苦,中年时的他却带给了她一个黑暗的结局。他的不由分说从来都是那么的强硬,她几乎看不到自己。
就这样,在苦闷和摇摆的命运中,她终于融化在了这个少年的霸道里。她本就娇弱,又在至为重要的成长时期经历了这样的动荡,所以自认为遇见一个强势得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命运的救济。那时候的方家已然溃败得再无家样,方云的父亲自小就习惯了好吃好喝的温和环境,那里受得了这样的沉重,于是在特殊时期刚刚开始不久就去世了。从那以后,方云更是把陆明韶视作自己唯一的依靠。少男少女的爱情既是美丽含蓄的,也是一旦爆发起来就如同干柴烈火的,这样的感情偷偷摸摸断断续续,终于在陆明韶去上大学那年出了事。
一九七二年,陆明韶二十三岁的时候,随着上大学思想的日益觉醒,家人终于为他在上海的一所理工科大学里谋得一席之地。出发那天,方云没有去送他,她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窗外高远的天空,内心是说不尽的绝望。此时她刚刚知道自己怀孕了,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但是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几乎等同于自断生路。那时候连堕胎都必须需经过一大串的手续,方云几乎不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继续。她想了几天几夜之后,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火车上的她心里满是憧憬和期待,尽管现实如此不堪,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的情况让她一直逃避着试想其他可能发生的事情。她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坐在火车上,看着外面被飞快掠过的风景,心底的忧郁和一眼望不到边的路线一样绵长。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端详的目光。她满腹心事地望向窗外,正如对面的年轻人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在临下车前,年轻人终于朝她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张被浸湿的纸。他笑得尴尬而急切,我是来这里上大学的,看你也是一个人出门,孤身在外难免会遇到什么麻烦,如果你有什么事就按这个地址找我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
她红了脸地接过纸张,心不在焉地笑笑。
下了车之后,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好奇而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海的繁华那时已显露出骄傲的气势来,她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一边,不由地捏紧了手里的包袱。几经周折之后,方云找到下了课的陆明韶。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原先一见到她就笑得极开怀的男人如今却是一副紧张的神色,他一把拉过站在树下的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来做什么。
她踌躇了一会,女孩的本性使她始终无法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说出“我怀孕了“这句话,她站在那里,神情间全是难为情的紧张。就在这时,一声明朗的”明韶“传来,她眼见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笑得极自然地跑了过来,亲昵地拍了拍陆明韶的肩,然后大大方方地问,明韶,她是谁呀?
那天方云终究什么也没说。自看到陆明韶吞吞吐吐的为难样子她就猜到了已经发生的事,站在她面前的女孩举止得体,打扮不凡,站在那里与气宇轩昂的陆明韶甚是登对。她早该想到这个结果。小时候读了那么多的书,《桃花扇》《杜十娘》里,哪个痴心的女子是得以善终的。只是她的潜意识里一直不愿去想这个显而易见的结果。
那天陆明韶支支吾吾地介绍说,她是我从乡下赶来的妹妹。
坐了几天火车的她听到这话几欲昏厥,然而她忍住了。她只是沉默地捡起自己掉落的包袱然后用尽所有力气鄙夷地看了自己面前这个男人一眼,转身急去。
夜幕降临时,她望着眼前偌大的上海,觉得世界闪了一下。
快要绝望时,她想,不如一死百了。就在这时,那个货车上坐在她对面的男孩又再次出现,他羞涩的打招呼和专注的眼神让方云相信,这是上天送给她的救命稻草。
半个月后,当已经熟识的他们坐在一家拥挤的小面馆里时,她抱着一搏的心态给男孩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听完之后,男孩漫长的沉默使她快要绝望地起身离去时,男孩抬起头对她说,结婚吧。
悲喜交加间她禁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男孩回答,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缘分。我们结婚,我不在乎你遇到过什么人渣,我只想对你好。哪怕将来出事的孩子不是自己亲生的,我也甘愿。
那个男孩就是方敬同的养父,姚启翰。
故事到这里本该安好地结束。然而十三年后,快要被遗忘的陆明韶找到正过着自己幸福生活的方云,对她说,跟我走。方云脸上的鄙夷比当年更甚,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绝了。
原来陆明韶当年撇下方云是因为那时成绩拔尖勤奋刻苦的他被校长的女儿看中。当时陆家的生意正值危难关头,而校长表示只要他们一毕业就结婚,那么自己会动用广泛的社会关系来帮助他家的生意度过难关。生性好强一心想要出人头地的陆明韶怎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但是他同时也没忘了自己心里那个梦一样的女孩,他知道他负了她,也记得他爱过她。所以当他终于带着自家企业走出低谷又迎来昌盛时,他知道自己该去找回方云了。因为那时,他已丧妻十年。十年未曾再娶,除了对无爱的婚姻已经疲软之外,他还想着当年自己爱过的女孩。就在陆明韶准备辗转反侧地去打听方云消息的时候,他惊讶地得知,根本不用大费周折地去找,方云原来就是大名鼎鼎姚氏企业的掌门人,姚启翰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