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川再次震惊地看着他。
方敬同咬着牙，脸上全然不复往日的温和，声音低沉地给身边的女人讲述了这个被自己在心里埋了二十多年的纠缠往事。
听完他的叙述，曾小川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她满脑子里翻滚的都是方敬同最后那句咬牙切齿的话——“我要一步一步地……看着陆家走向他们亲手挖下的深渊里。”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这并不是个令人感动的故事，叙述它的人满含恨意的声音几乎成了这故事的主色。曾小川想着里面早已面目全非的各色主角，然后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眼现下的“清玄馆”，再次沉默。是啊，这无疑是个交织着爱恨情仇、被不动声色埋了几十年的往事，然而其中的人大多都已经离了世，反而是昔日里一个被忽略在旁的小男孩记到现在，这实在令人唏嘘。或许是因为自己只是个局外人，所以这样的恨意和情节听到最后有的不过是一场惊心动魄和摇首叹息。只是斯人已逝，恩怨早已被时间带入了土，还有必要再在这二十几年后被重新翻出来吗？
她在震惊之余微微揣度着，然后一抬头正对上方敬同的眼睛。
“我知道在外人听起来这件事已经很遥远了。只是，你永远无法想象当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父亲忽然之间被人逼死，母亲却在之后不久改嫁到仇人身边的痛苦……那是一种……“说到这里，他微微喘息着停下来，然后看着曾小川莫名的一笑。这笑容来得诡异而突然，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预告，又像是一个计划多时的前奏。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瞥笑里无限地下沉。
那天之后，他们都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回避了这件事。在曾小川的处境里，无论自己再怎么依赖这段新生的雀跃，然而她始终明白，它只能是一段没有名分的关系。方敬同和曾小川都不是能完全放开的人，他们的顾忌明明白白地在心里换算成了名誉和前途，这不是赌约，更不是探险，因此小心翼翼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
曾小川试图努力地把方敬同的身世看成已经过去的前尘往事，而非他们的关系里一颗忽然炸开的雷。这个故事来得不早也不晚，在一切缘分都刚刚开始的时候，在所有计划都还在蛰伏的时候……这让她在自己原本纯粹的感情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这气息来自方敬同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她自己无端加快的心跳。
因此，回避是再明智不过的态度。那天以后，他们依旧依旧像往常一样去隐蔽而雅致的地方约会，依旧笑得开怀的举杯谈天，依旧在暧昧的时候缠绵……但是，似乎在这些如常的情境里，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改变。
方敬同不再向曾小川层层包裹着自己悠闲之外的生活，他开始试着带她参与到自己的生意中来。他开始越来越多的在家办公，偶尔会给她讲自己的合作伙伴和各项业务。甚至有一次，他毫无避讳地带着她去见了一个重量级的合作商。
曾小川对于这段关系曝光在旁人眼中自然是极抗拒的，很显然，无论怎样她都还是陈诚周名义上的太太，她不希望自己的“出轨”会给陈诚周的生意带来负面的影响。因此在一开始，曾小川表现出的是不知情的愤怒。但是方敬同极为耐心地诱导又让她无法决绝地拒绝。她大学一毕业就和陈诚周结了婚，为了照顾丈夫忙碌的生活，刚工作两年后曾小川就辞了职专心在家做全职太太，以稳固在商场上冲锋陷阵的丈夫的大后方，自己学的经贸学则是自此以后就完全丢在了一边。她自认并非贤惠的女人，却还是在大局面前将就着自己，这一将就，就是二十年。因此，方敬同展现给她的天地恰好合了她心里的蠢蠢欲动。在此之前，陈诚周除了礼节性的社交场合是从不让她干涉自己的生意的。曾小川没想到半路结识的方敬同竟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她困惑又兴奋地跟着他流连在一个慢慢铺陈的新天地里。
方敬同第一次带她正式参与的，是与N城著名的生意大佬王德定的会面。
当曾小川被方敬同牵着来到他自己名下的会所见到王德定时，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王德定她自然是认识的，以前每逢地产界人士的聚会陈诚周都会带她出席，王德定总是以地产大亨的位份主持着这些。现在，她却以方敬同情人的身份出现在这个见了无数次、和自己丈夫有着密切贸易往来的人面前，曾小川的指甲随着紧张深深地陷进了自己的肉里。倒是王德定看见他们两人的亲密登场并未表现出太大意外，他微笑着冲曾小川点点头，然后等着方敬同重新介绍。
“小川，你不是总向我求证那个传闻吗？现在正式给你介绍，这位就是传闻里坐在我身旁的翘楚，王总。”方敬同一脸耐心地说。
还没等曾小川反应过来，对面的王德定就先友好地冲她伸出了手，眼睛却是看向方敬同的——“方老弟好福气，这么美丽聪慧的‘陈太太‘都被你追到了手。“
听见那声“陈太太“，曾小川的脸蓦地红了起来，然而王德定却像没有发觉似地说罢就坐了下来。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曾小川想，看样子这个不合时宜的称呼并非王德定的口误，或许他就是要让自己知道，哪怕她和陈诚周依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如今她却是和方敬同以情侣身份重新出现的，那么此刻站在谁的角度说话办事，都要她重新掂量着看。
在她发呆的这会儿，方敬同和王德定已经倒好了酒开始他们之间的对话了。曾小川并没有让自己表现得太专注，她漫不经心似地品着杯子里的红酒，好像在思考着自己的事情。
她思考的是饭桌上他们两人的每一句对话。直到这时，曾小川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表面上一直和陈诚周称兄道弟的王德定一直有自己另外的盘算，她不确定陈诚周是否清楚这些盘算，但是从他们两人的说话语气和音量上，还有他们之间时不时打的暗语上看，曾小川猜想丈夫并不知情。方敬同倒是一直很放松，举止间完全把她当自家人来看待，而王德定……曾小川并没有忽略他时不时的余光注视，还有谈话间的谨慎小心。这些她都能理解。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如果真要防着她，这些生意场上的事他们完全可以私底下谈，为什么偏偏当她在场的时候还商讨得如此专注。为什么好像王德定对她的突然到来并不意外，好像还早就知道。这欲拒还迎的一套……到底是做给谁看的？
她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就听见身边的方敬同温和的声音，“怎么光顾着喝酒了呢，这些菜你都没怎么动。来，先吃点东西，不伤胃。“
她放下一直被自己紧紧攥着的酒杯，笑了笑然后动筷子。
王德定也暂停了与方敬同的谈话，然后举杯笑着说，“这么有意义的时刻，不如我们举杯一起来庆祝。“
“庆祝？“方敬同接过话茬来，”是挺有意义的，可是王兄要庆祝的是……“
“你和‘陈太太’，哦不，是曾小姐的缘分……难道不该庆贺吗？“曾小川的思索顺着王德定刚刚反应过来似的改口停了下来。她暗忖，这改口分明是做给她看的，然而她不明白的是，王德定说的”庆贺“，难道就真的仅仅是庆贺她和方敬同的情分？这故弄玄虚的语气让曾小川很不舒服，她总觉得这顿饭方敬同安排得别有用意，可是她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哪。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碰了杯。随后，王德定冲方敬同说，“那就这么定了，启远的事情还是不要我出面的好，你……就按你说过的那个方案走。这些天我恐怕很忙，有什么事都等启远那边有动静了再说。“
听到“启远“，曾小川条件反射般地抬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启远的董事长陆明韶不就是之前方敬同口中的”亲生父亲“吗？可是，他们之间怎么又有了联系，她一直忘不了那日方敬同给她讲这段身世时咬牙切齿的恨意，可是怎么这会儿却和启远又做起了生意？更让她不理解的是，王德定的语气分明是知道一些什么，可是，方敬同这么私密的身世他怎么会知道？王德定和方敬同……他们之间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占据了曾小川整个思绪，她放下酒杯，定定地看着面前丰盛的菜肴。
有些东西瞬间就要在心里破土而出，可是转瞬间曾小川却又慌张地逃过了这些直觉。她好不容易再次得来自己想靠近的温度，无论它是深渊还是通往幸福的峰峦，曾小川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是夜，方敬同开车带她回家。陈诚周这段时间不知道在忙着和公司里的什么人斗智斗勇整日早出晚归，曾小川正好借这个机会和方敬同呆在一起。
一进到方敬同的家，曾小川就换了拖鞋径直走到橱柜那边拿了一瓶酒出来。她心里有太多疑问和怀疑，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向方敬同求证。这些疑虑灌得她几乎有些站不稳。方敬同看到她的默不作声，于是走上前去从背后轻轻环住她。
曾小川的后背猛然一僵。若是换做平时，她一定会微笑着转过身来拥住这个人，可是今天，她站在那里，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定义身后的这个人。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敏感和聪慧如她，却也不敢轻易就对这段关系下一个结论。
她闭上眼睛，呼吸沉重地想，愿一切都只是她的多心。
方敬同的呼吸里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摩挲着她的耳畔，她沉迷在这样的温柔里，不知如何是好。下一秒，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知道你不高兴。但是我希望通过这次见面让你知道，你于我，不仅是一个单纯分享浪漫的情人……我想把自己的所有生活都告诉你，快乐的，复杂的，甚至是险恶的，丑陋的……因为这才是我真实的生活，”半晌，方敬同认真的声音响起，“你明白吗？”
曾小川除了点头，再无其他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她并非感动，而是无言地振奋了。如果是平时方敬同郑重地对她说这些话她也许会不顾一切的相信和投入，然而今天，在见识到这些现实的交易和会晤后，曾小川学会了不动声色。如果一个男人真地爱护她，他又怎么会忍心让她介入到这些勾心斗角的周旋里。
但是她同时又是一个女人，纵然有些东西依然浮现出来，但是寂寞摆在天平的一端……曾小川想，就算他不是拿全部真心来对待这份感情，但是心思和周全都还是含在其中的……更何况，她沉寂了二十年，方敬同焉知她不喜欢这样的周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