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周不由地一震。
他是家里的独子，因此从结婚那天起就继承了父母传宗接代的殷切希望。作为一个男人，他何尝不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更何况他与妻子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刚结婚那几年虽然算不上你侬我侬，但是也琴瑟和谐，大有羡煞旁人之范。所以有孩子自然也是两人的期望。
起初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和父母住在一起。当时正逢他的事业刚刚起步，每天不熬到凌晨一两点就没法睡觉。母亲心疼儿子，于是吩咐媳妇每晚沏上一杯人参茶给儿子滋补提神。陈诚周是最怕那些泛着中药味的汤汤水水了，但是自己母亲的心意又不忍拒绝，于是每日只好皱着眉头一气灌下。刚开始曾小川还会嘲笑他说“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挑三拣四的”，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陈诚周发现自己书桌上放的不再是泛着药味的人参茶，而是一杯热气腾腾的黑咖啡。他爱咖啡是出了名的，早前读书的时候每次一拿到当月的生活费他就会拉上曾小川去超市买上几罐速溶咖啡，虽然便宜，但是却香醇可口，喝下去别提有多舒畅。曾小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便也不顾婆婆的嘱咐，每天悄悄泡好人参茶和黑咖啡，然后自己喝掉人参茶，再把黑咖啡端给丈夫。虽然咖啡比不上滋补的茶，但是那时候在曾小川的心里，陈诚周的喜好比这些更重要。陈诚周总说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他喝了咖啡，她得了滋补。然而他不知道，曾小川是特殊的过敏体质，这些热性极强的东西在她喝下去之后很容易过敏，但是为了兼顾婆婆对儿子的关心和陈诚周的喜好，她总是悄悄地一边喝着人参茶，一边悄悄地吃下几粒抗过敏的药。
多少年了过去了，而今只剩她会在独守空房的深夜里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放在床头柜上，也不去喝，只是为了再闻一闻当时的香醇。常常是她自回忆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夜已经快散了。留下一杯凉透了的咖啡和凉透的自己。有时候曾小川也会在想累的时候顺手把咖啡端过来喝一口，冰凉的咖啡里沉淀的是加倍的苦涩，她不动声色地喝尽，然后拉上被子沉沉睡去。别人都说咖啡是提神的良品，而在她这里，咖啡却是催眠的好药。
她不知道梦里是否还会有像咖啡一样深入骨髓的冷，但是总强过现实里的独自徘徊。
陈诚周没有想到年过四十的自己，事业和生活都已经却走越远的时候还会得来自己的孩子，他的心情除了狂喜就是安慰，当然，也少不了汩汩涌上的愧疚。在这之前，婚姻和以后的日子都是可以一眼望到头的，有时候他坐在诺大的办公室里看着桌子上堆得满满当当的文件和资料，还有电脑里排得密密麻麻的行程时总会忍不住想，以后呢？十几年二十几年以后呢，总不能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吧？自己身边能与之极尽一时之欢的也不少，可是会有哪个女人可以替他生下一男半女的？用不着扳着指头算，陈诚周自己心里一一浮过便已凉了半截。有得必有失，他从不指望这世上的事会为他成全出双全法来，他只是找不到一个能说服自己往前看的理由。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和曾小川是一样的，近在咫尺的人，有，但是却都是抓不住留不下来的。于是甘愿承受所有的现实和晨昏颠倒，为的是能安心享受那些总会过尽的繁华。
就在他与纪橙和公司的前途周旋不下的时候，被冷落了许久的老婆却忽然给自己一个这么大的礼物，陈诚周心里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愧疚在平静下来的这一刻达到了最高点，他甚至想，好好过日子吧，该有的都有了，还闹腾什么呢。
于是在赶回家的路上，陈诚周便已打定主意，纪橙的事到此为止。他不会再故意去难为她，更不会再去计较她的骄傲和野心，自己毕竟是亏欠过纪橙的，若她愿意，她可以一直这样在公司做下去，凭自己的能力争取到一席之地，这样也不算自己薄待了她。至于那些露水情缘的花花草草，陈诚周想起自己的老婆和将会一天一天长大成型的孩子不由地冷哼一声，她们也配自己再分出心思去安顿？
到了家门口，陈诚周听好车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楼上曾小川的卧室冲去。他太想快点见到自己的“两个”家人了。谁知还没推开房门，曾小川就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手上还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陈诚周当场愣在那里。他从不知道她竟会抽烟，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曾小川看见自己的丈夫欣喜而归却显得平静，仿佛这喜事里并没有她的一份。
“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公司里的事忙完了？”曾小川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陈诚周一把抓过正要从他身边绕过然后下楼的曾小川，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在电话里……在电话里……你说自己怀孕了对吗？”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声音有多沙哑，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
“没错。我是怀孕了。”曾小川继续淡淡地答，她不是没有注意到陈诚周声音里的颤抖，可是现在那颤抖对于她来说早就无法引起心跳的波动了，她甚至不知道该喟叹还是该自我安慰，这么多年来，你终于也肯为我颤抖一回了。
“那又怎么样？”没等陈诚周反应，曾小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继续说，“我说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回来了，原来是这个缘故。你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是想跟我一起分享为人父母的喜悦吗，还是打算来道歉自责的？”
陈诚周满心的欢喜被突然的震惊击得说不出话来，他站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打着问号。他看着眼前忽然陌生起来的妻子，就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的路人。
曾小川没再看怔在那里的丈夫，甩开他紧抓的手后继续下楼。陈诚周站在那里看着一向看似豁达隐忍的老婆如今极尽嘲讽的样子，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于是站了一会儿之后便也转身跟下了楼。
曾小川打开客厅里的音响，一曲悠悠的《我只在乎你》便从音箱满身的灰尘里挣脱了出来。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曾小川听着，想着邓丽君的嗓子真是好，悲欢离情唱了几十年了却还是那么磁性深情。
陈诚周看到的是曾小川站在那里安静地听歌的背影，他忽然停在下了一半的楼梯上。，这咫尺的距离似被这首歌放大了无数倍。他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走过去。现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伤心的女人，而不是他的妻子。从看到她熟练夹着烟的那一刻起他就该知道印象中那个隐忍坚强的曾小川并不是眼前这样有着真实血肉的人。她何尝不会哭不会笑，不会像现在这般在冷嘲热讽后忽的静默？
曾小川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却是轻车熟路的快活。多少次了，她骗自己说，要么就做一个楚楚可怜的妻子，要么就做一个独立自我的女人。她选择了后者。她骗了自己这么久，直到那次随陈诚周在舞会上碰见方敬同。他的细致和温柔像是一盏灯，照亮的是她日渐冷却的心，还有沉寂已久的身体和欲望。他带她到自己的私人会所里品酒，带她去划船，带她看电影，带她回家吃饭……他带给她了所有作为女人的快乐和虚荣。她第一次知道，冷了那么久的自己，快要冷到老的时候身体里却还是潜藏着这般千姿百媚的满足。他甚至从不问自己累不累，他低声询问的，从来都是那句意犹未尽的“要不要”……她是个女人，不是需要供着放着的雕像，而是需要温暖需要柔软的活生生的人。可是，在这些方敬同给予她的潮水一样的柔情蜜意下，她难道没有想起过自己的丈夫吗？
“我犹豫过！我曾千百次地想……要是你该多好，多好……可是我没办法……你知道什么叫没办法吗？不是身不由己的恣意，是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砰的一声，就掉了下去。“曾小川忽然转身，崩溃地冲陈诚周哭喊。这些话一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愣了。她杵在那里，仿佛听见了一段醉酒之人的胡言乱语。这声音分明不是来自于她，她那么努力地自我克制，怎能容许自己说出这些伤心又软弱的话来？
同样愣在那里的还有陈诚周。曾小川的话模模糊糊地传到他耳朵里，他虽然只听清了半句，但是话里的怨气和溃败他却听得真真切切。他思索着的今天下午一切，然后恍然。
陈诚周恍然的是在他的疏忽之下曾小川与日俱增的寂寞和苦楚，他的愧疚更深了。于是他快步走到妻子面前然后仔细打量着面前近乎绝望的女人。半晌，他伸出手去一把她揽了过来。
在投入陈诚周的怀抱前，曾小川看到了他眼里隐隐约约的泪光。然后她闭上眼睛，无望地接受这铺天盖地的拥抱与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