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二十三年,太宗李世民驾崩,太子李治即位,改元永徽。
李世民死后,原本已经臣服的突厥开始蠢蠢欲动,招兵买马,大有死灰复燃之势。阿史那贺鲁是最早显露野心的人,他原本是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帐下的沙钵罗叶护,是西突厥最大的官,相当于中原的宰相。后来乙毗射匮可汗起兵,击败了乙毗咄陆可汗,并将他放逐。无奈之下,他只能带着三千余人投奔大唐,寻求大唐的庇护。
当时唐朝正在征讨龟兹,于是任命熟悉当地地理的贺鲁为昆丘道行军总管,带兵征讨龟兹。在征服龟兹之后,贺鲁又被封为瑶池都督,左骁卫大将军,他的部众则被安顿在庭州的莫贺城。此后,贺鲁不断招兵买马,营帐也越来越多,实力不断增强。
公元六百四十九年秋天,在天可汗李世民驾崩的消息传到庭州之后,贺鲁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开始计划发兵夺取庭州和西州。不过庭州刺史骆弘义镇守庭州多年,耳目众多,一直关注着贺鲁的一举一动,很快便得到了贺鲁图谋兵变的消息,于是即刻整顿军马,严阵以待,并将消息飞马传送长安。
得知贺鲁有叛变的迹象后,李治迅速派遣通事舍人乔宝明作为使者前往庭州,希望在战争爆发之前平息祸乱。于是,在贺鲁的计划根本没来得及实施,甚至连准备都工作尚未就绪的时候,大唐使者就已经来兴师问罪了。
得知自己的计谋已经暴露,贺鲁明白暂时打消了起兵的念头,他知道,要是没能占得先机,自己毫无胜算。乔宝明代表大唐,恩威并施,先是历数了在贺鲁危难时机大唐对他的恩惠,指责他忘恩负义。一面好言安抚,下不为例云云,又勒令贺鲁送自己的儿子阿史那咥(die2)运到京城宿卫,以表忠心。就这样,贺鲁的谋划彻底失败了,儿子咥运也成了大唐的人质,西突厥的叛乱连前奏都没有奏响,就已经结束了。
在贺鲁计划败露的同时,龟缩在阿尔泰山北麓的东部突厥也开始悄悄地活动起来,但由于距离中原太远,此处又没有都护府之类的存在,因此长安并没有及时得到消息,边庭疏于防范。
东/突厥的首领叫阿史那斛勃,一直是东/突厥的小可汗,曾依附薛延陀政权和大唐作对。在薛延陀灭亡之后,斛勃带着几千残兵躲到了阿尔泰山北麓,这里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很快就有很多部落前来投靠。于是斛勃表面上向大唐称臣,年年进贡,实则养精蓄锐,等候时机。而对于大唐来说,阿尔泰山距长安万里之遥,劳师远征未必有利,于是也就对它放任不管了。
太宗驾崩后,斛勃决定停止向大唐进贡,并起兵南下,图谋中原。由于他蜗居阿尔泰山深处,大唐并没有及时得到消息。于是斛勃很快吞并了西部的葛逻禄部和北部的结骨部,实力大增,军队数量达到三万多人,于是他自立为乙注车鼻可汗,声势浩荡,在大漠地区和唐帝国分庭抗礼,大有兴复突厥之势。曾经在草原上飘荡的狼头纛,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再次出现在了广袤的大漠。
自立为可汗之后,斛勃并没有立刻发兵攻取漠南,他知道,要想在大漠站稳脚跟,与唐朝对抗,就必须得到回纥汗国的支持,否则届时腹背受敌,必然成不了大事。于是,他派长子羯漫陀带上财宝马匹,前往回纥寻求结盟。
回纥与突厥原本同根同源,但药罗葛吐迷度脱离薛延陀建立回纥汗国后,和东/突厥一直有矛盾,并且臣服了唐朝。此时此刻,吐迷度也没有反叛大唐,与李治作对的意愿,因为即便天可汗已经驾崩,大唐依然强大,吐迷度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在归顺大唐之后,由于协助消灭薛延陀有功,吐迷度被封为怀化大将军,领瀚海都督。虽然名义上只是唐朝的将军,却依然是真正的可汗,统治着自己的汗国。拥有这样的优待,吐迷度自然也就没有反叛的理由,而且此时他已经五十六岁,年近花甲,往日的雄心早已不再,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安静的晚年。因此,吐迷度断然谢绝了羯漫陀的邀请,并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并准备向长安汇报。
虽然没能拉拢吐迷度,但羯漫陀此行也不是一无所获,因为他见到了药罗葛乌纥——回纥可汗吐迷度的侄子,事实掌握回纥兵权的人物。乌纥和吐迷度年轻时一样,意气风发,志在天下,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当然是不会放过的。而对于想要统一大漠,和唐朝分庭抗礼的阿史那斛勃来说,干劲十足的乌纥显然年迈的吐迷度更加理想,于是羯漫陀和乌纥臭气相投,一拍即合,很快达成了联盟。
在羯漫陀的配合下,乌纥凭借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叔父对自己的信任,轻易发动政变,杀死了吐迷度,正式接管回纥的军政大权。然而,在家将的掩护下,吐迷度的儿子婆闰逃过一劫,带着数十人顺利跑到了燕然都护府,寻求燕然都护李素立的庇护。
李素立接纳婆闰之后,知晓了斛勃和乌纥叛变的事情,但作为燕然都护的他并没有实力平叛,因为驻地并没有多少唐军。于是李素立迅速派人像云州和蔚州传递消息,一来警告突厥死灰复燃,二来也准备联手出击。但李素立派出的士兵在半路就被斛勃的人截杀,接连几批都是如此,消息没能成功传递到中原。在斛勃看来,燕然都护府没有抵抗自己的实力,根本没必要讨伐,要是惹急了李素立,无论如何也会把消息传入长安的,到时候唐朝有所准备,斛勃就没什么胜算了。因此,燕然都护府并没有遭受攻击,因为它实在有名无实,难成威胁。
因为有了回纥汗国的加入,阿史那斛勃也得到了原本沉寂,甘心臣服的突厥诸部的响应,实力愈发强大,骑兵数量迅速达到了十万之众,短短几个月就扫荡了大半个漠北,并进军漠南,剑锋直指中原。
在突厥大军开进云州的时候,还是正月,新年的气氛还没有消散,城中一派安静祥和的模样。直到突厥骑兵大军压境,守将们才知道北方又出现了这样的强敌,面对突厥骑兵的强弓劲弩,毫无准备的云州和蔚州全无还手之力,接连失守,云州刺史赵承安和蔚州刺史公孙贺也双双以身殉国,云州别将郭明义被俘,蔚州别将高焕生死不明。大唐北境转眼间失守,门户大开。
转眼之间,突厥大军就抵达了恒山山脉,雁门关再次成为了拱卫中原的关隘要道,咽喉之地。云蔚二州虽然很快失守,但还是给朔州和代州提供了一定的准备时间,消息也迅速达到。而且朔州刺史萧崇礼和代州刺史裴明德是曾和突厥打过仗的人物,熟知突厥骑兵的战法,于是决定死守。在他们的通力合作,奋力死战之下,突厥大军被成功挡在了雁门关和楼烦关外,不过突厥来势汹汹,志在必得,情况依然十分危急。
在这样的兵力悬殊下,萧崇礼和裴明德知道,如果没有援兵的话,雁门关很快就会被攻破的。于是他们当机立断,一边招兵买马,训练良家子弟积极防守,严令部下不得出城交战,一边迅速派人像河东其他州县求援,同时上报长安,以求朝廷出手。
五天之后,几批使者接连抵达长安,唐高宗李治知晓了两千多里外这场出乎意料的战事,震惊之下,他迅速下令关内道和河东道进入紧急备战状态,并召集群臣商议对策。于是,在经历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大唐帝国再次进入了烽烟四起的时代,大唐军士也将再次踏上对战突厥的征途。
在和大臣们商议之后,高宗皇帝降旨,命令河东道各州县折冲府军士直接开赴并州,受并州都督虞世杰节制,组织往前线御敌。但河东道可以即刻投身战场的军队不过万余,真正能征善战的将军也都在关内,他们只能暂时将突厥挡在雁门关外,并不可能战胜突厥的十万骑兵,这点高宗很清楚。因此,关内道必须开始集结各折冲府兵力,在长安汇合后,再由朝廷钦点的将军带领,开赴两千多里外的雁门关,开始一场血战。
和地处漠南的云州等地相比,豳州并没有立刻感受到突厥的猖狂,其实即便在和突厥大面积开战的那几年,豳州的百姓依然保持着安定的生活。因为豳州虽然属于关内道,却也离京畿道很近,轻易是不会遭到攻击的。而且豳州也不像雁门关那样,有着重要的战略地位,因此即便在突厥鼎盛时代,颉利可汗带兵到达渭水,也并没有对豳州造成太大的影响。所以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豳州的百姓永远都要比在战争中首当其冲的边关百姓幸福,这就是所谓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人们的命运,似乎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三水县是豳州的一个上县,距离长安三百余里,在三水县龙泉镇,有一家叫做落日楼的酒家,它是这里最大的酒楼。虽然比不上京城或者州府的装饰豪华,菜品精致,落日楼的酒菜却也别有一番风味,算得上是远近闻名,尤其是它家自酿的“玉壶春”,绝对是少有的美酒。这里闲适安逸的生活,是云州甚至并州百姓都无法想象的。
由于位处官道,兼具驿馆职能的落日楼也成了龙泉镇人流最集中,商贾来往最频繁的地方,甚至取代了官衙,成为政府发布消息的地方。在北方战报传入长安,高宗决定对策之后。短短三天之后,落日楼门口就贴上了朝廷招兵,整军备战的告示。
落日楼有两个常客,一个叫何膺,一个叫方霆。他们是八年前才搬到镇上的,何膺现年二十四岁,方霆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和落日楼其他顾客不一样,他们到这来不是为了品尝美食和佳酿,更不是为了歇脚解乏,这里灵通的消息才是他们真正的兴趣。在搬到这里后,落日楼成了他们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在这里能从来往客商口中听到许多江湖趣事。哪个剑客又挑战了哪位高手,哪家门派又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人才,乃至于某个地主豪强又受到了侠盗的光顾,都能成了客人们的谈资,然后成为何膺的下酒菜。在落日楼,何膺就如同身在江湖,虽然并没有真正在江湖上飘荡,却依然能听到无数江湖的传说。
当然,江湖事也不是落日楼唯一精彩的故事,但它却是何膺最感兴趣的,战事和政治都是他最不愿意听到的。然而在朝廷的征兵告示贴出的第二天上午,他们还是准时来到了落日楼。
他们和往常一样,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坛‘玉壶春’,几碟小菜,美美的晒着太阳,看着楼下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路人。他们在进门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墙上关于战事的告示,这时往楼下一看,才发现楼下居然已经聚集了十多个人,对着墙上的告示议论纷纷。
“突厥不是已经投降了吗,怎么又来了?”
“云州和蔚州这么快就已经失守了吗?真是想不到啊。”
“看来边关的百姓又要吃苦啦,先帝不在了,突厥果然有了不臣之心啊。”
“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啦,走,投军去。”
听到这些,楼上的两个少年都有些吃惊,何膺皱起了眉头,而方霆却是一脸兴奋的模样。然后二人不约而同地喝了一杯酒,之后就都陷入了沉默,望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谁也没有说话。
“我要参军”方霆打破了沉默。
何膺叹息道:“战争终究还是来了,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个消息,这不是我们的战争,和我无关,也和你无关,记住这一点!”
“怎么不是?我是大唐子民,现在突厥南下,河东的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也许不是你的战争,与你无关,但对我来说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因为我是大唐子民。”
“大唐子民,大唐子民!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唐子民,但是大唐的皇帝什么时候你当成了大唐的子民?别想着什么建功立业,名垂千古。等到突厥遁逃,你就分文不值了,到时候没人会记得你,百姓不会记得你,皇帝更不会记得你。这种事你该最清楚了,难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还要我来教你吗?”何膺有些激动。
店主和小二都察觉到了这边的紧张氛围,顾客之间的摩擦是很常见的,况且他们知道,桌上这两位是从不闹事的,虽然之前从未见过他们吵架,但亲兄弟都会有不和睦的时候,一时意见不合也很合理,因此他们并没有干涉,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他们所在的方向。何膺也意识到了自己确实太激动,也说了些不该在这种场合说的话。于是他坐了下来,端起酒杯,却发现酒杯是空的,再看酒坛,也已经喝完了。何膺招呼小二继续上酒,然后倒满酒杯,一饮而尽,至始至终都没有看方霆一眼。
“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为了功名吗?我只知道现在国家危难,百姓苦不堪言。这样的情况,正是朝廷和百姓需要我的时候,也许朝廷不需要我,但这些百姓需要我,战场才是我的归宿。我们隔三差五就来到这落日楼,不就是为了听到那些江湖故事吗?但对于我来说,战场就是我的江湖,如果你属于江湖,那我又为什么不能属于战场呢?”相比于何膺的激动,方霆显得格外的镇静与坚定。
“我说你去不了,你就去不了,你知道的”何膺怒目圆睁,手放在一旁的剑囊上,“只要我愿意,你甚至走不出这落日楼。”其实并不是何膺容易激动,而是对于他来说,方霆是绝对不能走上战场的,这是他的使命。但是作为朋友和兄长,何膺知道方霆是属于战场的,他决定的事情,自己也是改变不了的。因此,何膺显得有些慌乱,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大哥的风范,与其说这是因为愤怒,不如说是因为他内心的矛盾而表现出来的无助。
“你完全可以把我绑回去,我也确实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能绑我一世吗?我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这你也是知道的。”面对何膺的愤怒和威胁,方霆毫不示弱。
“你去了战场阿雯怎么办,不要忘了当初是什么迫使我们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是什么害死了你我的父亲。”何膺显然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眼神也不再那么杀气腾腾。
“阿雯能照顾好自己的,况且有你在,有谁能近她的身吗?至于他们的死,你知道,那并不是战争。”方霆显得很轻松。
“他们说过不让我们报仇的,我们在这里好好地活下去才是他们所希望的,不是吗?”何膺望着方霆,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我此行是要和突厥战斗,并不是为了报仇,况且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仇人是谁,找谁报仇啊?等消灭了突厥,我一定会功成身退,回来和你们继续平静的生活。”对于这一点,方霆表现得轻描淡写,一如既往地冷静。
“只怕到时候你身不由己吧,要突厥退兵不难,但到时候你真的能脱身吗?”
“我说到做到,你今天留不住我,到时候朝廷自然也留不住我。放弃吧,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一定会去的。”方霆表现的很坚决。
“既然如此,那我们先回去吧,只要阿雯她们要是同意了,我绝不阻止你。”何膺知道,这也许是唯一能阻止方霆的办法了,语气之中却透露着疑虑。
“得了吧,我要是现在回去,大娘和阿雯能让我走吗?前方战事吃紧,我必须马上到折冲府报到,我心意已决。”方霆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何膺的小算盘,拒绝了这样的要求。
“你的意思是你要不辞而别,我一个人回去还不得被骂死啊?”何膺抱怨道。
“我要是回去了,不知道多久才能脱身,折冲府的人可不会等我,说不定他们今天就会动身了。看来只能委屈你了,再说了,你也不是第一次替我挨骂啊。”
“娘常说你跟你爹一个样,我还笑你枪法不好,不及将军三分。就你现在这个劲头和脾气,确实和将军一模一样。”何膺说完后才发觉不太妥当,二人再次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就这样吧,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大哥。”方霆说着,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雯的”何膺回应道。
方霆起身,对着何膺深深地做了一个揖,转身下楼,招呼店小二牵来了自己那匹强壮的黄骠马,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看着方霆远去的身影,何膺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错,他知道,如果击退突厥,方霆肯定是愿意功成身退的,毕竟功名利禄并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只是保境安民。但他并不确定,方霆此去到底是不是为了报仇,如果是的话,他无疑是亲手将方霆送上了死路。想到这些,何膺举起酒坛,一饮而尽,然后一拍桌子,大吼一声:“小二,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