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燥热的,干渴的下午。分封大会快结束时,太阳才从第五排溜过,留下被烘焙地如新发的蛋糕般虚软的
武良的身体。咽了口唾沫,武良提拉起书包,穿过阴凉的过廊,在转角走到楼门口的时候,被辆小轮自行车抢了
下。武良一抬头,发现它的主人,留着略短的马尾辫,剪得齐齐的刘海,褐色的短袖与这份炎热并不搭调;过膝
的牛仔短裤在单车上弯成优雅的弧角,煞是好看。白色的耳机线垂下,衬托出这个年纪的武良们都会喜欢的标准
样本般的女孩子,正如青青小说里写的那样。
当然,我们这幕的女主角没有注意到楼檐下迈步又止的武良。她行色匆匆,自行车划了个干脆的弧线就出了
校门。突然的一声炸雷,惊得武良一跳,“哦,要下雨了。”武良想。
这场雨,爬过如下苦人皲裂足肤般干涸的大地,一直下了好久。
你有没有看过这样一部电影,它花了很多篇幅,从各个层面来凸显的那个人,所有果的因,并不是主角?或
者可能我们弄不懂什么是主角,因为我们常常做不了主角。
这场雨下得没头没脑,几个瞬间的雷电就将雨滴煨成了粗线,从骤然黑彻的天空往下写。我们的武良很浪漫
主义,在这骤雨中不紧不忙地走,似乎把自己想象成了发霉的蘑菇。这时旁边擦过一个花伞,花伞很大,却不是
当下时兴的那种折叠式的花伞。伞下的人“咦”了一声,转身走了过来,对武良道:“你是四班的吗?”武良愣
了愣,一抬头,就看到一张秀美的脸,短短的学生头。伞下的人身高居中,将伞顶微微抬了抬,水灵的眼看得武
良很是尴尬:“是啊,你…”
“我叫程紫怡,我也是四班的。”
武良“哦”了一下,道:“你好,我叫邵武良。”
程紫怡点点头,将伞往武良边凑了凑,边走边道:“你家也往下走吗?大多数同学的家好像都在以上。”
武良道:“哦,是的,我家在地毯厂家属楼五楼503。”说完突然顿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么详细,不禁
有些脸烧。
程紫怡强忍住笑,道:“地毯厂家属楼,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我家就在你家对面,”
武良挠挠头,道:“我不太出去玩的…”
程紫怡“哦”了一声,道:“你是传阳毕业的吗?我是七中的。”
武良很夸张地想表现自己的恍然大悟,可惜他并不仅于此道,弄得表情僵硬,仿佛一个落水的小丑,道:“我
说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说完又意识到不对,又是抹羞色。
武良初二初三时,他的大多数男同学,喉结就像身高一样凸显到了一个相当的地步,声音变得沙哑难听,正
呼吸着对异性的好奇的空气。当然,有些男同学可能早已突破了这个阶段,成为传统婚恋观的反对派。这样,那
些长得漂亮、成绩出众的女生的名字和传说,在男生团体中疯狂流传。我们的武良虽然晚熟晚育,可也随流式地
知道很多。
程紫怡自然知道武良是什么意思,将伞往下压了压。
一时间两人找不到话说,就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骤雨来得快,走得也急,空气中慢慢的泥土的新鲜的味道,
腐蚀着雨后柏油马路油腻的色泽。程紫怡收了伞,却见一道彩虹横过街道,仿佛形成某种介质,连通着未来
和从前。
两人都停了下来,自然地朝向那么一个七彩的弯弯。就这么看了一会儿,程紫怡做了个深呼吸,对武良道:“
到了,明天见!”
武良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他仿佛想把这样的时光拉长,随口问了句:“你怎么知道要下雨啊?”
程紫怡“啊”了一下,低头看看伞,“哦,这是住学校的秋千同学借我的啊,他好像也是传阳毕业的。”
武良就像是终于做完了一件事情似的,道:“哦,谢谢你了,那明天见!”
自古以来课代表总给人种该门课学得很好的感觉,事实上也半差不离,这种“好学生效应”,大概就是
被重视的力量吧。至少武良就为第二天语文课做足了准备,他把《沁园春·长沙》背了个滚瓜烂熟,
又将背景翻译查了个清清楚楚。然而作为传阳名师的方证,还是让我们的邵大跌眼镜。
方证白衬衣打领带,茂密的头发已略显斑白,眼睛不大,眼角向外延伸,赫然是古代著名的“丹凤三角眼”。
鼻子扁大地向下延伸,结尾处一张蛤蟆大嘴,自然衬出一股不羁风度。方证简单介绍后道:“在我的认识里,
‘语文’不该作为一门课,来增重你们的负担。作为我们的母语,它应该是一种素养,一种本能,追求超越物质的自由的本能。
我知道你们是理科班,你们课程任务很重,所以把语文课当成一个放松的舞台吧!”讲台下一片窸窸窣窣的说话。
方证清清嗓子,教室瞬时安静下来,他扫了下台下,突然问道:“大家谈恋爱了吗?”教室里又一片嘈杂,
几个大嗓门的男生用方言道:“学校不要谈!”同学们都哄笑了起来。
“哦,”方证看了看手表,“那总有欣赏的异性吧。今天第一次课,给大家三个任务:
一、给自己起一个文艺一点的笔名;二、准备一个笔记本和一个作文本;三,”他狡黠的目光穿过教室,
“三、写一篇作文,描写某个你欣赏的异性同学,字数不限,文体不限,不能出现真实姓名,写在作文本上,用笔名署名,下次上课前交给我。”
讲台下面一片哗然。
这节早读后本应昏昏欲睡的第一节课,居然没有一个人打瞌睡。
邵武良咬着笔头,许久还没有为自己创造一个洋气的笔名,只想起背得滚瓜烂熟的《沁园春》,遂自名“方遒”。
起好了名字,眼前忽地浮现出那抹倩影,万千的情绪涌上胸膛,可武良却难以着笔,反复斟酌着一文一字。
写完这篇作文,已经下晚自习了,管理员站在门口催促的时候,武良才意识到已经下晚自习好久了。
方遒满意地一笔一划写上名字,那并不好看的字却像个个音符似的,重得跟心一样重:
《虹桥赋》
戊子叔夏,月半未雨,黍麦椒葵,几成焦炭。其日金乌昇然,石熔金沸。忽而青云油然,西风灌喉。俄而
雨来,疾如离箭,大比乱斗。倏几雨收,东方现绛霞虹桥,一丽人立焉,款款姿态,灵惠脱俗。裙裾少敛,浅笑还收。
佩蕙撷兰,遥慕其兮馨芬;披绛御风,近崇之而玲珑……
好多好多年后,程紫怡还记得“佩蕙撷兰,遥慕其兮馨芬;披绛御风,近崇之而玲珑”,并为此感动了
好多好多年,只是我们狡黠的方遒同学一直没有点破,这呀,其实只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们《虹桥赋》真正的女主角,此刻隐藏在某个电子终端后面,登陆了她的空间,并为我们美丽的卢菁荻同学
点了一个赞,不过不难预见的是,我们发呆的武良仍然不会知道她是谁,永远也不会了。
有些回忆的映像,都是因朦胧而美。似乎“她”总是那么一个映像,她不再是一个个体,是与那辆
小轮自行车,与那件褐色短袖,蓝色牛仔短裤,甚至那每次的天气都是一体的。后来武良看到一个悖论,叫
“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描述的是阿基里斯跑到乌龟原来的地点时,乌龟又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所以阿基里斯
永远追不上乌龟。
看啊,这多像人生啊!人生就是因为永远也追不上“乌龟”,才得以回回首,看看这旅程是多么美丽,这也许才能称之为
“意义”吧。
笔者一直试图多挖掘些她的故事,可遗憾的是连武良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只留下残篇《虹桥赋》,以及那抹
飞舞在柏油路上的倩影,默默为我们的人生剧场增添专利式的美丽。
武良一阵淡然和落寞,忽然想起某一天,还是那夏天,还是那街,就是少了那个歌一样的女孩子。那个夏天
武良喜欢唱《我的爱》:
一个空的街
一个空的房
一个空的洞在我心上……
我奇怪啥
我奇怪咋
她们都去哪了
哦我的爱
武良眼睛不禁有些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却发现昏黄街灯映照下的临漾大街,还有许多失意的人,跌跌撞撞地行走。
收到程紫怡的消息,已经是凌晨3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