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熏蒸着一大群人,窝在长途大巴里,翻过一座座山,跨过一条条河。窗外的秀丽山水,包兮若却无暇欣赏,一路的晕车折磨着她只想尽快结束这旅程。年少时的诗人老邵也没丝毫欣赏吟咏的兴致,一路一直在消耗携带的补给。只有邵武良偷得闲致,试图用两旁的美景压下他心头的忐忑和迷茫。
第一次使用生硬的普通话,打车来到西大门口。太阳很盛,到处是打扮得洋洋气气的新生和家长。在标志性的北门口,包兮若拉着邵氏父子,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包兮若和老邵笑得很灿烂,从未有过的灿烂,迎着那天明媚的阳光,温馨着四围陌生的世界。邵武良则笑得勉强。仿佛是笑,仿佛是愁,又仿佛是怅然。
老邵和包兮若随便找了家绕了好几个弯子五十八一晚的破落旅馆,把自己塞了进去。邵武良则背着书包,有些不情愿地随着人潮涌入了报到大军。迎新的志愿者学长学姐,穿得洋洋气气,操着漂亮熟练的普通话,自信大方地为新生指引着报到流程。汗流已浃背的邵武良于此间则愈加窘迫。这种窘迫一直延续到他站在ATM机前时。从未用过ATM机的武良,从这个机器里取出这世界上最美好的纸,成为了一个巨大的挑战。
满头大汗的邵武良,找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把卡放到哪里,他窘迫地朝后看去。还好,取钱的人不多,在他后面只排着一个女生。她留着披肩发,中间又另梳了一小股,用蝴蝶形的发卡卡住,显得知性又温淑。一双眸子明亮清澈,与秀气却高挺的鼻梁相呼应。微微上翘的嘴角,更是莫名的娇俏可爱。穿着条白色百褶裙,裙边搭到膝盖,既清爽又不狂浪。低跟的淡橘色凉鞋,衬着她修长纤细的小腿愈发美丽。她此刻正用好奇的双眸看着邵武良,邵武良小脸一红,几欲开口求助,但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女孩仿佛看出了邵武良的“难掩之隐”,用很好听的普通话问:“同学,请问你需要帮助吗?”女孩的声音很软很婉转,咬字却又很方正。
邵武良低下了头,憋出了个“嗯”字。
旋即又觉得自己这样没礼貌,用生硬的普通话说:“学...姐,要不您先取吧。”女孩浅浅一笑,说:“我不是学姐,我也是新生。”女孩笑的时候,嘴角的酒窝,看得邵武良一怔,就仿佛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那般。他尴尬一笑,不知言语。女孩走近取款机,问:“你是要取钱吧?”邵武良说:“是的,要取学费。”女孩说:“学费是不用取出来的,报到那边可以刷卡的。”邵武良一脸茫然,只在电视剧里看过刷卡的邵武良,觉得那必然是比在取款机上取钱还要高深的学问。女孩见状也不再跟他废话,教邵武良把卡插进去。邵武良又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女孩又是浅浅一笑,帮邵武良输好密码,按下金额。
后来,邵武良第一次买地铁票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汗流浃背的下午。
取好钱后,女孩又监督着邵武良,多取了一百走了一遍流程。这才作罢。后来的邵武良,觉得所有普通话里,自己“谢谢”这个词说得最好。因为“谢谢”的时候,就是这个世界最美好的时候。邵武良取了钱还没有走,觉得该怎么感谢一下这个女孩子。女孩取完钱,转身发现邵武良还没走。她理了理手包,问:“请问还有什么事吗?”邵武良将仿佛用生抽染过的脸,扭曲成一个蹩脚的微笑,说:“谢谢!”
女孩掩嘴笑道:“不客气!没事的话就再见了,我要去找爸爸妈妈了!”说完转身走了一段,忽然又走了回来,对邵武良说:“哦,不对!你的密码我都看到了,你得改个密码,我教你。”她指导邵武良更改密码的步骤,然后转过身,让邵武良输入新密码后,才放心地转身离去。留下邵武良在风里继续让汗水肆虐他的躯体。
邵武良第二次见到她时,是在军训的时候。邵武良被编在十八连,她在十九连。
中间休息,两个连间拉歌的时候,那个女孩,唱了一首《会呼吸的痛》,掌声响成一片。
邵武良也自告奋勇,用从未去过KTV的原生音嗓,唱了一首挺难唱的《明明就》。只有作为教官的国防生学长,没意思地鼓了两下,然后招呼大家继续训练。
再次见到她,是在军训后,第一次班级聚餐的时候。那时候才知道,她叫周芷诺。当邵武良穿着一身全套的灰色“乔丹”,留着发黯淡的油头,去放着古典音乐的自助烤肉餐厅赴约的时候。就看到了穿着俏皮的牛仔背带裤,扎起剪短马尾辫的周芷诺。邵武良和室友去得晚,第一次去这种场所的邵武良,莫名地一紧张,紧张的时候,泌尿系统总是会特别兴奋。邵武良鼓了好几次勇气,才找准服务员,用他那蹩脚的普通话,询问了卫生间的方向。上完厕所,洗完手,边有边往运动裤两侧蹭的邵武良,在进门转角的取餐处,看到了周芷诺。盘子里盛着些水果的周芷诺,又是浅浅一笑,大方地站住,看着愣在那里的邵武良,说:“是你?”邵武良有点愣住了,因为他的脑回路,正在思考为什么这个女孩子的笑会是这样,浅浅的。仿佛笑着,浮面上显得温婉,却透露着些许的沧桑,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她开怀一次。那浅浅的酒窝,也仿佛是假的一样。这时候一个干净白皙,戴着一副眼镜架仿佛宝石玛瑙做成的花边眼镜的男生走了过来,邵武良认得他是同层宿舍的徐景田。邵武良“徐景田”三个字还没蹦完,徐景田就只是点头微笑示过礼貌,然后越过邵武良,热情地接过周芷诺手上的盘子,笑着轻声说:“芷诺同学,原来你这么喜欢吃芒果啊!快过去吧,巴西烤肉已经上了。”周芷诺手还没脱离盘子,略微生硬地拿回盘子,标志性地浅浅一笑说:“好的,那咱赶紧过去吧。”一抹奇怪的神色在男生眉目间浮现,但转瞬即逝。周芷诺端着盘子转身离去,徐景田随后跟了上去。走到一半,周芷诺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看着站在原地的邵武良,展现出了露出两颗大白牙的笑,说:“今天我们班聚餐。”看到这个跟平常标志性浅笑不一样的笑,也忍不住笑了笑,回答说:“我们班也聚餐。”
邵武良除了被嘲笑的时候,喜欢看别人笑,所以他喜欢观察别人的笑。这天是神奇的一天,当他走到B3包厢时,就发现了周芷诺已经坐在那里,正掩嘴看着他笑。班长徐景田热情地对大家道:“这是邵武良同学,大家欢迎!”邵武良在同学的注目下,走到了周芷诺旁边剩下的最后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大四答辩完成之后,他送她去车站。她穿着鹅黄色短袖,修身的深蓝牛仔裤,一双蓝白相间的板鞋,在挥别满头大汗的邵武良时,露出了她的第四种笑。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微眯着眼睛,露出很累似的微笑,说了再见。
然后这个女生,就像是水蒸发一般从邵武良的世界消失。带着她的故事一离开。又像是邵武良生命中的一场骤雨,落在轻裘上,滴滴无声,却又不可思议地,湿润了整个四季。
邵武良统计了一下,发现周芷诺自始至终也仅有这四种笑而已。真是个单调的女生,邵武良想。后来不止一个人问过邵武良,周芷诺是个什么样的人?邵武良的回答千篇一律:和我一样简单又复杂的人。正如周芷诺好奇邵武良,岳灵灵是个什么样的人时,邵武良回答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就像什么样的人。邵武良不无遗憾地告诉周芷诺,若你认识她,一定会和她成为好朋友。
走完繁琐而又喧躁的报到流程后,包兮若和老邵已经在门口等着。
带来了邵武良在西京吃的,第一顿饭,鸡腿盖浇饭。浇了汁的鸡腿饭格外好吃,邵武良却没吃完。
包兮若和老邵离开的那天是个早上,邵武良带他们来食堂吃了包子和豆浆。走的时候包兮若没忍住,在还笑着的时候哭了。在老邵的劝说下才算止住。离开了她从未离开过自己身边的儿子。
那天的邵武良,看着顶上的天花板,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