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已经死了，在你离开后不久。那场大火把周围的一切烧了个精光，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看着自己木制的躯体在火光中渐渐消失，意识却清醒的想起了你温润的笑靥。南乔，这次，我怕是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
壹.
午后斜阳若影，从叶隙洒在我的脸上。树上的蝉唧唧喳喳叫个不停，初夏的微风吹得人昏昏欲睡。我双手紧握，熟稔的控制着手中的丝线，线的另一端两个精致的彩绘木偶正在上演着一出风花雪月。
南乔坐在不远处的凉亭，动作优雅的倒了杯茶，雪白的衣衫随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晃晕了我的眼。出神间，我双手一顿，两个人偶“哐珰”一声倒地。南乔顺着声音向我看来，我有些尴尬的捡起摔在地上的人偶，抬头见他招手示意我过去。微风拂过，带来湖中荷花的淡淡清香。南乔轻轻晃着手中的杯子，眉目淡然的对我说道:
“你的技艺是愈发精湛了，但你且记住，舞牵丝时它们的命运即是你的命运，它们的思绪就是你的思绪，万不可走神!”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我乖巧的应声。南乔似有些诧异，远山般的眉微微上挑，有些疑惑的看了我一眼，却也没有深究，低头继续看着杯里的茶水，眸光恢复平静，波澜不惊。
黎城是典型的江南小城，水墨画般的景色孕育出了不少的才子佳人。夏至未至，天气已略有些燥热，这样的天气于江南的文人墨客来说着实不算得好，不过好在城内还有一个适合避暑消时的地方。
才开门不久，戏楼就已经人满为患了，李掌柜一脸笑意的招呼着戏楼里的客人，三尺红台上，小厮手提铜锣一遍遍的敲“各位看官，稍安勿躁，碧落姑娘很快就出来了!”
“久闻碧落姑娘一手牵丝舞得名动天下，我等仰慕已久，今日特来一见，万望姑娘不要让我等失望才是!”开口的是一位青衣男子，手执一把手绘丹青的折扇，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话语中却有明显的轻蔑之意。我轻纱覆面，浅浅一笑，手中的人偶似也感染到我的情绪，万年不变的五官似染上了一抹笑意。
贰.
随着小厮的一声令下，锣鼓敲响，掌声雷动。我莲步轻移走到台上款款行礼，目光扫过台下众人，停在那名青衣男子身上，目光相遇，他挥扇的动作明显一滞，我满意的笑着转身走到幕后。
帘幕拉下，我双手轻扯，一个女装人偶缓缓进入众人视线，罗衫舞动，莲步轻移，伴着丝丝的乐声不停的旋转，飞舞，似在述说一段倾世绝恋。
台下寂静无声，偶尔几声抽气声传来，我浅笑着将这曲舞跳到尾声，台下安静了片刻，随即掌声如雷。
我在掌声中悄然退出。后台，我将人偶放进箱子，确认完好后转身，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影，心下一跳，险些摔倒。千钧一发之际，人影一个疾步上前扶住我。片刻，我回过神，看清身前的人影，一身青衣的儒雅公子，正是之前出言不逊的男子，而此时他双手扶在我的肩上，我有些不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他退后拱手“在下冒昧，不想唐突了佳人，倒是罪过!”
得空，我细细打量着这人。眉清目秀，倒也称得上俊逸，只是眼中那抹算计看得我一阵恶寒，但表面上我依旧淡然，浅笑盈盈道:“公子言重了!”
他着实不懂演戏，在我答应他去摄政王府上演出时他眼底的贪婪一览无余。我敛下眉眼，眼底的笑意更浓。
翌日，我收拾了着装，踏上了前去摄政王府的马车。马车有些颠簸，但并不妨碍我的好心情，我撩起帘子的一角，默默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
昨夜，南乔难得和蔼的对我说，此次表演完，他就带我回家。
是了，我也是有家的。那是一个民风纯朴的村庄，也是我最初见到南乔的地方。那时他还是村里的秀才，负责教村里的小鬼头识字。虽然我没有之前的记忆，不知自己是何人，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了。
叁.
摄政王是个年愈半百的老头，一双眼如鹰一般紧紧的盯着我，似要把我看出个洞。我极力保持着平静，膝盖因长时的跪拜有些麻木。
“呵呵……老夫糊涂了，姑娘是贵客，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我保持着脸上僵硬的微笑，在心里问候了摄政王全家，表面上千恩万谢说着客套话。夕阳的光影投进屋内，我端着手中装着上好碧螺春的紫砂茶杯，暗暗感叹着这朱门大户的奢侈。
“老夫六十大寿，本不欲大办，但众同僚盛情难却，如今请得姑娘芳驾，是乃百官之眼福啊!哈哈哈……”
摄政王豪爽的笑起来，我暗暗抬眼，却见他笑意不达眼底，心下一凛，这老狐狸，果真不一般。
距寿宴半月有余，我便在王府住了下来。一连几****都没在见到摄政王，倒是那日接我的青衣男子来过几次，话里三番两次的暗示我如何讨好摄政王。我浅笑不语。青衣男子名纪桦，是摄政王的门客。还有一种说法，据闻摄政王有龙阳之癖，而这纪烨则是他私下养的男宠。
想到此，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如果传闻是真，那这男子千方百计将我带给摄政王，又特地来传授“经验”，这不是在给自己找情敌?心里这么想着，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反应过来，却见纪烨面色不悦的盯着我，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我赶紧正了正神色，听到他继续说道:姑娘应知，如今这天下，连当今圣上都得仰摄政王鼻息，王爷最喜倾城舞，那日见姑娘操纵人偶竟也能把这舞跳出几分神韵，想必这传闻一舞倾城的舞于姑娘来说不算什么……
我一愣，他后面说什么就再没听到了，脑海中只余他说摄政王最喜倾城舞的声音。送走了纪烨，我呆呆的看着手腕上精致的铃铛，内心有些苦涩。南乔，你从一开始就替我计划好了吗?
肆.
摄政王大寿，百官齐贺，阵容堪比天子。摄政王哈哈笑着接受众人道贺，在府内大设流水席。是夜，摄政王邀百官共赏牵丝戏，我解了面纱，缓缓踏上戏台，将众人惊艳的目光尽收眼底。
我款款行礼后将目光锁定首位上的摄政王，含羞带怯的笑了一下。
这些天来，我得益于纪烨的“教导”，将摄政王的喜好摸得七七八八，又制造出各种偶遇，那****拉着我的手说，寿宴过后娶我为妻。
锣鼓敲响，乐声乍起，我着一袭月白色广袖流仙裙，长袖善舞，双手一动，丝线另一端的人偶如仙人临世，活灵活现的动作惹得一阵掌声，我自人偶中间退入后台，将舞台让给两个人偶。
她和他本是青梅竹马，相约为盟。后来战火起，他奔赴疆场获得大胜，她久久等来的却是他另娶他人的消息，最后她在高楼上一舞倾城，然后如蝶一般往楼下飞去……
略带凄婉的乐声似渲染了人偶的情绪，本来无波的面容无端让人生出一阵怜惜，我专心致志的演绎着这一场倾城绝恋，台下的人随着人偶动作叹着念着，没人注意到此刻台下一个平常的身影正直直朝台上飞来。
剑尖在距我胸口一寸的地方险险停下，人偶斜斜倾倒在地，台下顿时一阵骚动，随即鸦鹊无声，我强抑下情绪，颤着声看向身前的男子:“纪大人这是何意?”纪烨直直盯着我看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在下不过是好奇如姑娘这般奇女子是否文武双全，冒犯了!”
语罢，纪烨风轻云淡的收了剑，朝台下众人抱拳道歉，一跃便朝门外走去。台下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殿内落叶可闻。
一直沉默的摄政王这时出来圆场道“哈哈哈……纪卿性情向来不羁?诸位不要介意……”众人陪着笑，这个小插曲便过去了。经过这么一闹，众人也都意兴阑珊，没有了再看戏的兴趣。
“不如请碧落姑娘舞一曲吧!”不知是谁提议道，话一出，立马就响起了一阵附和声。
摄政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点点头。面色淡然转身走到后台。两个人偶被我牵着，看着眼前的彩绘人偶，我不由得眯了眯眼。
伍
摄政王大概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杀手锏并不是我的两个人偶吧!在我把剑插进他身体里时他瞪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我冷笑着狠狠一拔，鲜血随着剑喷涌而出，侍卫赶到时摄政王已经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
纪烨一脸愤怒的看着我“你究竟是何人?”我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讨债的人”
纪烨看起来很生气，也对，他确实该生气，原本以为可以讨摄政王欢心，到头来却输得连自己的小命都难保。他大概也想不通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居然会是杀手!
世人皆传牵丝娘子碧落最擅长控制傀儡，却无人知道真正的傀儡高手竟是一直隐在暗处的南乔。
侍卫没能拦住我，在他们发现自己手中的剑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杀伤力时惊恐得弃剑而逃，一面跑一面大叫“妖怪”，我面无表情的一路杀过，衣裙被鲜血染成红色，妖冶绝世。
天宇十六年，摄政王遇刺身亡，百官大惊。隐忍多年的皇帝以雷霆手段快速整顿朝纲，混乱的朝廷一时间焕然一新。不久，皇帝一派的官员上奏摄政王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禁军在摄政王府上搜出其与各官员往来的书信，牵扯了一半以上的大臣。民间有识之士看着这场政变，幽幽叹到“吴国苦尽甘来了!”
啪，醒木一拍，茶楼酒馆的说书人绘声绘色的描述着那日的情景，碧落二字一时间变成了英雄的象征。
南乔风轻云淡的落下一子，棋盘上黑子已占尽绝对优势，我把手中的白子一扔，不满的看着他“师父，你欺负我。”他微微挑眉，潋滟的桃花眼看得我心下一跳“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不明所以，他眉眼含笑，看着我说:碧落，我们该回家了。
南乔，我一直想，如果那****早点带我走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云若公主来的那日，我正好在收拾东西。一人高的人偶被我锁在大大的木箱内。欢天喜地的去找南乔时看到了那名传闻貌若天仙的公主。
南乔看到我，挥手示意道:“徒儿，还不见过云若公主!”我愣愣的走到他身后，面无表情的行礼。她淡淡的瞥了我一眼，神色高傲无比，可我分明看见，她看南乔的眼神里满是柔情。不知为何我只觉心里堵得慌，是以南乔说他们有事要单独说时我逃一般的出了屋子。
闷热的午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在阳光下融化掉了。云若走后，南乔在湖心的凉亭找到我，他的笑容有点勉强，静静的跟我对视片刻后终于开口，他说“我们还得去一趟皇宫。”
“去干什么?”
“道个别”
“好”……
皇帝很年轻，应该还没到而立之年，他很友善的看着我们，不，准确的说是看着南乔。
“南将军是我吴国的恩人，不知可想要什么赏赐?”
南乔眉间微拧，不卑不亢的行礼“为君分忧乃草民份内之事，不敢邀功。再说草民早已是一介布衣，只求归隐山林做只野鹤，望陛下成全!”
我静静的站他后面，闻得此言心下一暖，这是他对我的承诺，南乔从来都不曾对我食言。然而我悄悄抬头时却看到高位上身着龙袍的皇帝眸光渐渐冷了下去……
陸
不知不觉秋风就已经染上薄衫，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南乔了，皇帝以留客之名将我们软禁在皇宫内。四四方方的宫墙圈住一片浅蓝天空，每天都有飞鸟自这繁华上空飞过，我呆呆地抬头数着南飞的燕，直到后颈发麻才肯低头面对这无奈的现实。
云若公主的来访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本以为她是来示威，却看到她在遣退了侍女后面露悲切的看着我。
她说“你知道么?其实我好嫉妒你!”
我一愣，顿时有些无言，她也不管我，自顾自的往下说。
“皇兄向来多疑，南乔执意要走!他太天真了……你知道吗?如果他肯娶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皇帝要杀南乔灭口!这是我从云若絮絮叨叨的话中提炼出来的信息。秋风萧瑟，吹得我一阵寒颤。天空蓝得不像话，偶尔飘过的一片云路过我的头顶，我有些冷，环着双臂回了寝宫。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重复着，这些日子里，云若成了我这宫里的常客，世事难料，原本水火不容的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言的好友。大雪纷飞，我央她想办法让我见一眼南乔，云若叹了口气，轻轻的点了头。
好些日子不见，他清减了不少，原本坚毅的五官更显立体，他背手站在院里任雪花落在他的身上，背影孤寂得让人心疼。我撑着伞静静的走到他的身边，他身体颤了一下，却始终没有回头，直到我环着他的腰，唤道:“师父”
他的背很暖，很安心。我静静的伏在他背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柒
南乔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与皇帝的妃子私通，而在南乔下狱的当天晚上，那个妃子就畏罪自杀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禁军到来之前，我就已经在云若的掩护下出了宫门。
天牢内，男子的墨发有些散乱的披在胸前，我躲过狱卒的视线，来到了他的身边。
“南乔”
他身体怔了一下，片刻后，他颤着声音说“你早就恢复记忆了，是么?碧落!”
“嗯”
许久，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不是很恨我，落儿……”
我一怔，恨?怎么恨得起来呢?那****从高楼一跃而下，鲜血染就了一场倾城传说。魂魄离体的那一刻，我看到他双眼发红的抱着我的尸体，哭得像个孩子。就像那年捉迷藏时我躲在柴房里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抽抽嗒嗒的哭。那一刻起，什么样的埋怨都没有了，只余下无尽的心疼。
自恢复记忆起，我就不断的调查我复活的真相。我又怎会不知他为了我断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历尽艰辛寻得禁术留住我的魂魄，为了帮我找还魂草答应帮助皇帝铲除摄政王……我又怎会不知他为了我这具没有心的傀儡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五十年寿命换一个我……我如何还能恨?
鼻子有些发酸，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没有心的傀儡还能感觉到心疼。声音有些哽咽，我说:南乔啊，以后你要好好活，剩下的时光不多，你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阳光、溪水、晶莹的雪，还有那棵我们一起种下的桃树……
他双眸顿时瞪大，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刚想说什么，下一刻就软软的倒在地上。
我双手一牵，两个傀儡似凭空出现，傀儡除了目光呆滞，看起来与真人无异。南乔，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偷学了你的绝活呢……
狱卒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不一会儿，大批的士兵就涌进天牢将我们团团围住。傀儡手持利剑，将南乔稳稳护住，我一路挡着官兵送他们出了天牢。夕阳的余晖洒下，我看着准备好的火油，笑着点燃……
捌
他们迂回误会，我却只由你支配，问世间哪有更完美?那年你走时我十里相送，大雪覆了你的脚印?我在风雪中看你渐行渐远。你说，你回来时用十里红妆三书六礼迎我过门。后来你靠着无双智计和赫赫战功当上了将军。我替你高兴，不久后却听闻皇帝有意将云若公主许你，摄政王拉拢你不成便用全村百姓的命逼我自尽!南乔，我怎么会不信你?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傻，用五十年寿命换一个魂魄不全的我。但那也好啊，你手里的线主宰着我的一切，你吻开笔墨，染我眼角珠泪，彩绘丹青我甘为你手中的傀儡……
往事走马灯一般在我脑中上演，最后定格在你笑着对我说:“碧落，我们该回家了”。
火苗窜到我的肩上，外面雪花飞扬，一如那年你轻吻我额头道别时。
八十寿终，你已经二十七了，加上换我魂魄的五十年，你还可以好好活三年!
南乔，三生石旁，忘川河边，奈何桥上，我等你三年……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你一牵我舞如飞/你一引我懂进退/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烟波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注:歌词来源于《牵丝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