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敞了一条缝,悠扬的琴声就从这缝隙中溢出来。待锦月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寄奴就坐在院中的六角圆亭里缓缓抚弄着琴弦。
锦月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未听过这古琴的声音了,她只记得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曾卧在娘亲膝上静静听她弹琴。寄奴的琴音与娘亲的很像,悠远绵长,如泣如诉,却又多了几分孤独寂寞,还有几许不甘和恨意。她不知怎的就落下泪来,心里像被揪住似的疼。她突然想起了一直被自己努力遗忘的过去,撕心裂肺,不曾对他人提起的过去。
头戴帷帽的少年隐在黑纱里看不到他的容颜,只一身轻袍如雪,缓袖如云。他的身子坐得笔直,手指跃然琴上,周身散发着同样悲伤的气息。
锦月的眼泪像是倾盆的雨席卷而下,她久久站立在原地只呆呆地望着那个抚琴的少年,她很想问一句你的心里也是同样的苦吗……
寄奴注意到锦月的时候她已经哭成了泪人,他透过黑纱看得并不真切,只是隐约听到了门口的啜泣声。
琴声戛然而止,锦月依旧在失神。寄奴倒是好奇在自己门外哭泣的人是谁,于是起身缓步走到院门处。院门突然大敞,锦月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突然出现比自己高一头有余的少年。
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水灵的双眸因哭泣而变得红通通的,里面还氤氲着水汽。寄奴双眸微闪带着诧异,同时他认出了这个曾趴在自己床前被冻得发烧的小姑娘。
“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语气平平,声色冰冷,锦月以为自己打扰了他连忙胡乱抹了两把眼泪道:“我就是路过……不是有意打扰你的……”
微风吹动着帷帽上的黑纱,两个人就这样相视而立,谁都没再说话。
良久,寄奴道:“你哭什么。”
他的嗓音比初见时清澈了很多,锦月有些脸红,“我……我是觉得你弹的很好听……”
“好听哭了?”
难得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戏谑的味道,锦月不好意思的绞动着双手,不知怎么回答也就点了点头。
“你懂琴?”
锦月摇摇头,“不懂。”
“那你何故闻琴落泪?”
“只要有心就能感觉出乐曲里的真意。”
寄奴闻言久久未吭声,他戴着帷帽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锦月倒是诧异他今日竟能开口跟除了老爹和大娘以外的人说了这么多话。
“你的伤好些了吗?”她语气中夹杂着愧疚,问的小心翼翼。
寄奴倒未回答,只是问,“你不怕我?”
锦月眉头微凝,不解道,“为何要怕?”
“见到我的人都称我为鬼。”
她抬头,盯着厚厚的纱幔,原来他说的是他脸上身上的疮疤。
“会治好的。”锦月笑了笑,“而且不过是一层皮囊,我娘说善良的人心才是最美的。”
她笑起来两只眼睛像是弯弯的月牙,明眸皓齿,明艳动人。寄奴心里突的一跳,薄唇微抿。
善良的人心。
呵,这世上可还有善良的人心?
他又盯了她一会,随后不发一言的合上门把锦月关在了门外,便再没了动静。
锦月无语,半天没反应过来,不禁腹诽这人真是喜怒无常。
寄奴关上门后径直回到了屋里,静静坐在桌前。
他喜欢上了独处,喜欢待在没有人的地方;他厌恶世人丑陋的嘴脸,比他的脸还要丑上千倍万倍;他也害怕,害怕别人像看怪物一样的眼神;他讨厌别人见到他发出的尖叫声,他更怕自己,一个正在变成无心无情,凶悍嗜血的恶鬼。
阳光穿过窗柩形成一道道光束照了进来正洒在寄奴的身上,他抬头透过黑纱看着眼前斑驳的光影,他知道,他已经注定不能站在光明之下了。
“不过是一层皮囊,我娘说善良的人心最美。”
悦耳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回响,寄奴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冷笑。他站起身,摘下帷帽走到水盆前,缓缓低下头去,这是他第一次敢直视自己的脸。
平稳的水面犹如一柄铜镜映出了寄奴的面庞,脸上的伤大部分已经结了痂,却还是能看出被自己挠的一道道疤痕。新疤痕覆盖着的旧疤痕凛然可怖,那是被火烧过的痕迹,横纵交错,延伸到脖颈上自然还有身上,一张脸也就剩那双星眸亮的出奇。
不怕吗?真是冠冕堂皇的笑话。
寄奴愤怒的踹翻了水盆一身戾气,他双拳紧紧攥起,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恨意。
“母后……思思……”
他缓缓跪倒在地上,眸中的恨意转化成了浓浓的悲伤。双拳狠狠砸向地面,两颗泪珠滴落,他用手掩面伏在地上,身子不停的抖动,却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发誓,终有一天他要将那些禽兽不如的畜生挫骨扬灰。
此时太阳躲到了洁白云层的后面,炙热的光线退去,人间又回到了阴暗里。
庄子里人少,清点外加列采买的清单也不过用了半天时间。
晚间的时候,众人围坐在廊下,烤着火盆看着漫天的星子,有说有笑。
“时间真是快啊,转眼又要过年了。”
清浅挤在锦月身边露出了嘴角的梨涡。
“是啊是啊,再过几年就能嫁给你的锦年哥哥了。”
桃红打趣着清浅,身旁的小文也跟着咯咯直笑。
“喂!你们别胡说啊!”
清浅的脸上烧起了红云,左顾右盼怕还有旁人听见,气鼓鼓地张牙舞爪扑了过去,跟她们打成了一团。锦月带着笑意看着她们打闹,若清浅真对锦年有意那也是个不错的幸事。再过上个三五年弟弟到了成亲的年纪,看着他娶妻生子,她这个姐姐也算没有白当一回。
“我可听见有人在叫我名字啊,是谁在想我?”
京中的主人在凉州还有几家店铺,到了年关也需去一一收账盘查。苏锦年陪着林老爹出去了一天,这才嬉笑着进院。
小文大喊道:“锦年哥哥,是清浅姐姐在想你呢!”
“你个臭丫头!胡言乱语什么呢!”清浅又羞又气,连忙上前捂住小文的嘴。
“是想我还是想零嘴了!”
锦月笑着起身,锦年走了过来,“姐,你有没有想我?”
她白了他一眼道:“我确实是想零嘴了。”
锦年故作伤心状,“真是寒心,”只是一瞬他就眉眼带笑,从怀中掏出一大包蜜饯,“不过是真的有零嘴吃!”
众人一听都笑着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分食锦年手中的蜜饯。
“姐,是桂福斋的蜜饯,老爹买来给我们吃的。”
锦年捏起一颗放到锦月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真甜。”
看着大家的笑颜锦月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白日里那个孤清的身影,嚼在嘴里的果子也多了一丝苦味。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个人渡过这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