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迈出门去,一股冷风从屋檐扑下来灌入张语凝的脖子,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把斗篷帽子戴在头上,穿过抄手游廊向前院匆匆而去。
脚步还未曾迈进那道高门槛,张语凝就如平时一般向着堂内喊:“爹爹,唤孩儿有何事啊?”
门是大开着的,张语凝一脚跨过门槛,便扫到了垂首恭敬立于门侧的张世卿。
还没等张语凝反映过来,张世卿便反身关闭严实了房门,上前挽起张语凝的胳膊,搀扶着向正位上的雕花八仙椅移步。
“爹,爹……您这是做甚啊?”张语凝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被动地任由张世卿把她推上高高的八仙椅。
“我儿,坐稳了,爹有话跟你说。”
听张世卿说着,张语凝瞪着一双散乱的眸子看着他,却见他郑重其事地整了衣冠,抚了双袖,后退了两步,双腿并拢,膝盖一弯,扑通一下跪在了女儿面前。
“爹爹,您……您……”张语凝哪里承受得住如此大礼,欲要从椅子里下来,却被张世卿按住了双腿。
“我儿既然接了圣旨封了慧妃,就已经成了皇帝的人,从今往后我儿就是娘娘千岁,爹爹就是下官,这样才合规矩。”
“爹呀,都是自家人使不的啊……”张语凝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起来,脸胀的通红。
“我儿休要退让,既是娘娘千岁,张府上下无论是谁,亦不论辈分,都要行君臣大礼才是。”
张语凝不禁泪如泉涌:“爹呀,女儿还没进的宫去,算不上皇帝的人,只想如往常那般承欢膝下其乐融融,女儿坐着,爹爹跪着,这般谨遵规矩,女儿心中实在不安……”
张世卿含泪道:“我儿,论地位,今日的你已非昨日的你,我儿可不要忘记了自己慧妃身份,我儿,爹唤你来,是有些当紧的话跟你回禀。”
“爹啊,跟孩儿说什么回禀,再要紧的话也要起来说,孩儿好生听着呢。”张语凝哆嗦着一只手想去抓爹爹的衣袖,却是被阻在了半路。
“我儿,从你接旨那刻起,你就是万岁的人了,爹爹要行君臣之礼,不能起来。”
实在执拗不过,张语凝只好作罢,她眸色一轮,急中生智,快语道:“爹爹,你忘了不是?孩儿从小指腹为婚,已经许配郑家四公子,二月二就洞房花烛,这岂不是私自毁约不成?”
因的抓住了这样一个回光返照的理由,张语凝凭空增添了一抹信心,泪盈盈的眼里飞出光亮。
“嘿嘿嘿……”张世卿无奈的发出惨淡的冷笑,“我儿生性聪慧过人,岂是忘了一个道理,我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我儿还没跟郑家四公子洞房花烛,即便拜了堂成了亲,如若被皇帝看上,一道圣旨,除了进宫侍寝,哪个还能逃出王土不成?”
“爹爹……”张语凝一时无语。
“我儿,想当初,张郑两家指腹为婚,皆是郑天佑之意,那时,郑天佑官居副大将军,羽翼未丰,而爹爹是皇帝的太师,当朝的首辅,两家联姻,显而易见,郑家是有意攀附于张家,只为壮大郑家的势力范围,而今,郑家权势显赫鼎盛,荣宠至极,郑天佑的头上罩上了朝廷柱石的光环,而今的张郑两家,虚与委蛇,只是维持着表面的交好,那郑家四公子郑季离也未必真心于我儿,即便我儿嫁进郑府,新鲜不了几日,定是被郑季离冷在家里,不予理睬。
“我儿有所不知,郑家已经娶了三房媳妇,老大郑伯离战死疆场,老大媳妇年轻轻的便独守空房,成了苦命人一个。老二郑仲离结婚的当夜不满娶进家门的新娘子,当夜离家出走,这老二媳妇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守了三年的活寡。老三郑叔离浪荡公子一个,不是下赌场就是逛妓院,家里的媳妇如花似玉,又能怎样?三个女人都苦命,我儿即便嫁于郑家,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
“爹爹……”张语凝欲言又止,如坐针毡一般高悬在八仙座椅里。
张世卿声音微颤,深意的唤道:“我儿……”
声落,眼中已有老泪渗出眶外,还未待泪液淌下来,便从衣袖里取了帕子拭干了眸眶。
“爹爹知道我儿生性明悟,最是知晓爹爹的心病,把我儿一个人唤来,爹爹就是想嘱咐我儿几句贴己的话,爹爹眼见的年迈,名为万岁的太师,身居首辅之位,却也越来越成了一个摆设,皇帝成年,已经不似以前那般依重爹爹。
“因了我儿聪慧,宫里的事,平日爹爹亦是偶尔提及一二,大概的情势我儿也还知晓,本来爹爹和郑天佑是皇帝的左膀右臂,我安内,他攘外,分庭抗礼,合舟共济,可是现如今郑家出了一个受皇帝专宠的郑优璇,情势就大变了,一个皇贵妃,那可是四两拨千斤呐!
“郑优璇本来就是皇帝的专宠,平时皇后都让她三分,自生了小皇子,封了皇贵妃,她更是骄矜过度,自从太子朱常洛薨后,皇后以身体有痒难以料理后宫为由,搬出坤宁宫,暂且住进太子府,皇帝便顺理成章把管理六宫的大权交于了皇贵妃,皇帝几次提到另立太子之事,只因遭到朝中众大臣的反对,迟迟不敢易储,皇后若是再不趁年轻生龙子,这太子之位早晚被郑优璇给吹了去,现如今,眼见的郑家权势与日俱增,爹爹却无能无力。
“郑优璇受到皇帝百般恩宠,加之身为世袭大将军,郑天佑越来越恃宠而骄,独占鳌头,连走路都挺了胸脯,自是高高在上,神气十足,已经不再把爹爹放入眼里,而今,朝廷上下谁都知晓皇帝偏宠郑家,明着不说,暗里怨声载道,不说别的,只说皇帝为郑家钦赐‘忠德牌坊’一事,足见对郑家的偏爱!凡是从‘忠德牌坊’路过的官员,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竟然和大宋老杨家的天波杨府同样待遇,我呸!他也配!
“他郑天佑不就是平息了一场刁民暴乱吗?不就是平息暴乱时搭上了他郑家一条性命吗?平息暴乱而死的将士多了,也没见的哪一个受到皇帝如此垂怜,唯独他郑天佑,平息了一场暴乱,皇帝便追加了郑天佑的先父为忠国公,还给郑家亲笔书写‘忠德郑府’,还从国库里调拨五百万两金银建造了那座忠德牌坊,这不明摆着把郑家的地位抬到了天上!
“话再说回来,即便他郑天佑有功,也不至功高于此,要是没有皇贵妃迷了皇帝的心窍,他郑天佑凭什么——哼!”
张世卿越说越是气恼,以致于鼻腔里发出不服气的冷哼之声,身子也僵硬如冰。
张语凝忍着泪水,只是微微点了头应着,却是不知该回什么话是好。
“我儿,眼下万岁被郑皇妃蒙蔽,不顾摇摇欲坠的江山,郑天佑越是狂傲不逊,如今眼见得张家势力越渐萎缩,近年来,郑天佑与爹爹一向貌合神离,爹爹而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重蹈礼部尚书鹿秉徵之覆辙啊……”
说至此,张世卿竟是声泪具下,呼吸急促。
听此言,张语凝浑身一个冷颤,心凉初透。
她何曾不知晓鹿秉徵一家的悲惨遭遇。
五年前,太子口入砒霜而薨,龙颜大怒下旨查抄,从太医院的御药房查出私藏砒霜,关联之人一并严加审讯,其中一人口供,说是受了鹿秉徵的指使,于是以与逆党罪名,鹿秉徵遭到腰斩,且下旨锦衣卫把鹿秉徵父族母族妻族三族的几百余人全部砍头,万岁竟然下旨,逆党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冤死之人不计其数。最惨痛的是,鹿秉徵已经身断两截,却是哆嗦着手指蘸着自己满地的横流的血液写了十个冤枉……
血腥之味,至今仍弥漫在皇宫上空,言此令人心惊肉跳。
张语凝恍惚的神志再次被张世卿的苦苦倾诉给扯了回来。
“我儿,爹爹跟鹿秉徵虽非同气连枝,却也关系密切,鹿秉徵倒台,皇帝虽未动爹爹一根毫毛,却是不再信任爹爹,与爹爹言语越来越客气,距离亦是越来越远,生分得再也找不见一丝太师的影子,皇帝至今还没有向爹爹下手,非是顾及爹爹曾是皇帝的老师,亦非是顾念爹爹清仗田地推行法政,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
“爹爹至今尚在怀疑,行事一向谨慎的鹿秉徵,即便是逆党,他也不会受柄于一个太医啊?再者,他既是逆党,也应该有帮派体系啊,皇帝为何没有一查到底,把鹿秉徵的同党一网打尽?爹爹更为怀疑的是,鹿秉徵想下毒,他何不直接下毒万岁,偏偏下毒太子?爹爹怀疑是有人党同伐异,故意陷害鹿秉徵,铲除异己,削弱爹爹的势力。
“爹爹是郑家的异己,下一个冤死鬼指不定就是爹爹,我儿,非是爹爹危言耸听,亦非是爹爹贪生怕死,爹爹与那郑大将军一向貌合心离,两两对立,一旦郑家得了天下,爹爹便无宁日了。”
张语凝略加思忖,插言道:“爹爹何不提早上书皇帝,言明自己年事已高,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嗨……”张世卿突然长叹,“我儿尚小,有所不知,多年来,爹爹忝居首辅,因替皇帝出谋划策,得罪了不少权贵,位高权重,却也福兮祸兮,爹爹并非贪恋权位,只是一旦失了首辅权位,爹爹又怎好全身而退?张府岂有安宁之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惨遭腰斩的鹿秉徵,就是爹爹的一面镜子……”
张世卿半晌才抬头仰视张语凝:“我儿亦是知道的,如若功论大小,戚将军击退倭寇,功高盖世赫赫有名,郑天佑不及十分之一,到头来不但没有受到奖赏,还以其图谋不轨之罪,招致流放,投闲置散,郁郁而终。爹爹曾经为大将戚继光鸣不平,又有何用?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儿,爹爹心有不甘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