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悠悠将目光收回,转向她道:“皇上答应帮你时,可有什么条件或警戒?”
凌萱点点头:“其一,不能让人知道他插手其中;其二,不可与尉迟家私下牵扯。”
“他是怕拔了虎牙长了狮爪。”他稍作沉吟,随即道:“但偏偏这才是我们的出路,我们必须联合尉迟一族。”
凌萱甚觉犹豫,迟疑道:“可我已经与他相互承诺,怎又好背地里行事陷他于不义。”她顿了顿,“何况我打心底里当真不愿意与他们有任何往来。”
他略有沉默,沉声道:“可这是我现下能想到的唯一出路。”
“可……”
“你答应皇上不去勾连尉迟一族,可临刑只差一两日了,他却半点行动全无,所见他的允诺也可不必作数。”
其实,连日来在贫窟几近坐以待毙的盼望早已叫她于心底隐隐有了相同的想法,只不过出于原因种种,每每此念一出便被自己扼杀在萌芽。方才子宁一说出口,她便已经彻底认同了,所谓的顾虑只不过叨念而已。于是她道:“我想我知道该如何去做。”
子宁点点头,仰脸见她眉峰紧蹙的模样,想是为了自己许久不得舒展了,于是情难自已抬起手想轻拂她额端,却终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凌萱知他意图,忙趁他手完全落下之前及时握住,拽它贴近自己脸颊,假意嗔怪道:“既然想了,为何又半空中躲了回去?苦受多了,胆子也吓小了么。”
他无力笑笑,顺着她的力轻轻抚摸着脸畔,“我是怕弄脏了你。”
凌萱又是一阵心酸,强忍着回道:“若真弄脏了,等回贫窟给我多画几幅画像赔不是便是了,何以这么罗里啰嗦,一点儿都不像你。”
两人隔着栅栏门相互依偎,此时种种自是千言万语汇做无声的默然,一切在各自心中都目目了然。良久之后,他忽而开口轻声道:“原想此生有更为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了结,可自打被禁闭到这牢狱中的第一日起,我满心所想竟只有一件事。”
凌萱缓缓抬头对视着他的目光,静静等待他未说完的话语。
他眼神中泛起难得的柔情,星星点点,心意早已溢于言表。“我只感到,这时所有对生存下去的祈求,原来并不为别的,只为公主身处险境无人保护。所有想要走出这里的理由,远不像之前想象的那般复杂,统统简化到只剩这一个。”
凌萱多想常留在他如此难得的温软流波中,可她心里清楚,越是这样,便越要割舍下眼前,如今情势迫在眉睫,已到了争分夺秒的地步,逗留下去断然无益。于是她侧开身,一样一样将菜肴递送进去,告别道:“今日可说好了,过几日回了贫窟你须给我画三张人像。”
他点点头,“说好了。”
正要走时,他又叫住她,面色颇为犹豫。“公主切记不能让十三王爷参与此事,半丝干系也不许他牵扯其中。”
凌萱略有纳闷,因瞧他神色并非是忌惮允简,恰恰倒更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时间仓促,她也来不及多想,只当他是信不过允简,于是点头答应后便即离去。
(十二)
一路上两人形色匆匆,生怕惹人眼球曝露身份,因而步子飞快。可世事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们才将将从御花园穿出,便迎面撞上一行人,虽斗笠遮住了上方的视线,但凌萱还是一眼由那腰间的玉佩识出了走在人群最前列之人。她随着允简伏跪在地,叩首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彦佑扫了眼十三身后的小太监,见他莫名其妙竟戴着顶大斗笠,把整张脸都遮没了,于是嘴角不动声色勾出了丝笑意,懒懒问道:“这奴才是闹什么折腾,平白无故戴顶斗笠作甚?”
凌萱受了一惊,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允简站起身道:“回禀皇兄,他是臣弟宫里的太监,昨日突患恶疾,满脸长了脓包,模样可憎。臣弟一来怕吓着他人,二来也担心此病有传染的危险,故叫他戴上斗笠好歹遮挡一些。”
彦佑似笑非笑点点头,暗自低笑道:“满脸脓包?”
这时跟在皇帝身后那白发苍苍的老者领着众人上前了一步,躬身作揖向允简行礼:“臣叩见十三王爷。”
“诸位大人快请起。”允简恭敬还礼,又顺道客套了句:“许久不见,尉迟大人还是精神矍铄,风采不减当年。”
“哪里哪里,十三王爷过誉了。”
凌萱猛然一顿,全身立时僵硬。她多想抬起头来看看跟前的这个老者,这个和自己有着血脉亲情却多年弃之不顾的男人。我本该承欢于他膝下,却岁月偷换今朝才见得人生之中的第一面,呵,这该是何等讽刺。
“十三弟,既然你这奴才有恶疾在身,那便将‘她’领回去罢。”他踱着步子绕到凌萱跟前,刻意俯下身凑近她道:“若真惊吓了王公大臣们,怕你九条小命也不够死。”
允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心也是悬在了嗓子眼里,闻听此言自是求之不得,忙冲凌萱斥道:“没听见你皇上的话么,还不赶紧起身随我回宫!”言罢,又转身朝各位道:“那十三就先告退了,不打扰诸位与皇兄商议政事。”
凌萱跟着他慌忙走了十余米才敢放慢脚步回头看,她一眼便锁定了那个离皇上最近的白发老人,心下乃是五味杂陈。不禁想道:“他便是我的祖父,是这世上与我血脉最为亲近的人了。”
还在怔怔望着,一行人已经转入他道,再也追寻不见。她心念一动,对十三道:“你先回去吧,我尚有事情要办。”
“不行!你可是有禁令不得踏出贫窟半步,怎能独自在宫中乱走乱撞,若被人发现则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机会难得,我若不趁此时赌上一把,再要去办可就难上加难了。”
允简皱着额头向皇帝一行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大致猜到了她要做的事与何人有关,于是把脸别侧一边闷声道:“真就不能让我陪着你么?”
她摇摇头,带着微笑劝慰道:“子宁是信不过你,所以不想让你参与我们,可我却是真心不愿将你牵扯进来。”见他仍默不作声,她继续道:“就算你真想要护我,也请保全好自己以便把机会留到我最危急的时候,好吗?你放心,眼下我一定能够照顾好自己,子宁还在牢狱中受苦受难,我身上负着胆子,定会加倍小心谨慎的。”
允简拗她不过,只好答应,临别时嘱咐道:“若有何事,你可随手抓一个奴才来向我通报,只说是十三爷的人便消。”
凌萱知他素来在宫中极受下人爱戴,许多奴才都曾受过他恩惠,因此人人都愿意为他效劳出力。她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