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抒
“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一个关于非常大的鲸鱼和非常小的猫的故事。”
幼儿园活动区的一角,我和几个孩子抱膝坐在那头玩具鲸鱼的肚子里——其实,它是由一根根弯曲的铁条组成的鲸鱼模样,实际上只能算是鲸鱼的骨架。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谁敢说它不是一条货真价实的鲸鱼呢?
鲸鱼在噗噗地吐着泡泡,我们坐在鲸鱼的肚子里,等待着故事的开始。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故事咕嘟一声,冒了个泡。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非常小的小猫,它很喜欢吃鱼。于是,这天它戴上它的尖帽子和长围巾,打算到海边去钓鱼。小猫走出家门的时候,天上堆满了乌云。“会不会下雨呢?”它想。但小猫实在太想吃鱼了,它还是出发了。
小猫走了一会儿,在池塘边撞见了举着荷叶的青蛙,青蛙说:“小猫,你可千万不能去,我听说,海里住着一条可怕的鲸鱼,它的眼睛亮得如同火焰,肚子大得像山一样!”
“可是,我好想吃鱼呀。”小猫想了想,答道。
雷声轰轰,快要下雨了。
它走了一会儿,在草地上遇见了背着胡萝卜的兔子。兔子说:“小猫,你可千万不能去,我听说,海里住着一条可怕的鲸鱼,它的眼睛亮得如同闪电,肚子大得像海一样!”
它又走了一会儿,在树林中碰见了躲在树洞里的松鼠。松鼠一边藏松果一边说:“小猫,你可千万不能去,我听说,海里住着一条可怕的鲸鱼,它的眼睛亮得如同太阳,肚子大得像天空一样!”
“可是,我好想吃鱼呀。”小猫想了想,答道。
雷声隆隆,快要下雨了。
小猫裹紧它的尖帽子和长围巾,终于来到了海边,一条可怕的鲸鱼浮了上来。
“你好,鲸鱼!”小猫说。
“你好,小猫!”鲸鱼点点头,吐出几个泡泡。
“我好想吃鱼呀。”小猫说,“我打算吃了你。”
“可是我太大啦。”鲸鱼看着小猫说。它是一条非常大的鲸鱼。
“青蛙说你像山一样大,兔子说你像海一样大,松鼠说你像天空一样大,你到底有多大呀?”小猫看着鲸鱼说。它是一只非常小的猫。
“我的眼睛亮得如同孩子的梦,而我的肚子,则大得像故事一样。”鲸鱼说。
“唉,那确实太大了。”小猫摘下它的帽子,鞠了一躬。“我看,我是吃不下你了。我要回家了。”
“等一等,”鲸鱼哭了起来,“就因为我太大了,所有人都害怕我,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直到今天,好不容易有五个孩子到海边来玩,为了躲雨才钻进了我的肚子里。如果你愿意给他们讲个故事,让孩子们多待一会儿,我倒是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好呀。”小猫说,“讲故事什么的,我最拿手了。”
于是,鲸鱼张开大嘴,小猫走了进去。
鲸鱼的肚子真的好大,小猫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五个孩子。果然,他们围坐在肚子的中央,正等着听故事呢。
“我要讲故事给你们听。”小猫对他们说。它虽然是一只非常小的猫,却最会编故事了。
孩子们高兴极了,鲸鱼的肚子里是那么温暖,小猫的故事又是那么有趣,他们听了又听,喝了橘子茶,又吃了奶油点心(鲸鱼的肚子像故事一样大,里面什么都有),一直待到天黑才离开。他们向鲸鱼告别,并答应以后常常来陪它玩。
小猫呢,讲完故事以后,戴好了它的尖帽子和长围巾,扛着满满一袋作为答谢礼物的小鱼,坐上公交车走了。
“后来呢?后来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问道,“吉影,后来怎么样了?”
“先把糖给我。”我伸出手。
他们纷纷从口袋里摸出糖果,放在我的手心里。
“老师喊我们吃点心了,下次再说吧。”我从鲸鱼肚子里爬了出去,回头对一个男孩喊道,“布若,你快一点。”
于是,鲸鱼爬架的末端跳出一个大眼睛男孩。
布若和我差不多高,头发微微有点自来卷。听见我喊他,他腼腆地笑了一下,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吃点心的时候,他照常坐在我旁边。
“小猫为什么坐上公交车回家了?”我啊呜一口咬碎了饼干,“虽然我们俩天天在一起编故事,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这样结尾。”
“但它总要离开呀。”布若也咬了一口饼干。
“海边有公交车吗?”
“海边也有公交车的。”
“好,我讲不过你。”我把饼干掰成小块,又捣成渣渣,“可是,这公交车是谁开的呢?”
“司机啊。”布若毫不让步地说,“可能是一只穿着背心的狗熊,一边开车,一边从罐子里掏蜂蜜吃,引得蜜蜂从车窗飞来落在它头上。”
“那太不安全了……”我说,“不过,狗熊司机也不错。”
就这样,布若又一次说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说服我。也许是因为,他帮助我解决了闷蛋的麻烦吧。闷蛋是个讨厌鬼,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却总爱暗地里使坏,欺负没他高的孩子。前几个月,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目标。他不是扯我的辫子,就是自由活动时粘了一手泥巴,糊在我的脸上。最疼的一次,我被他推倒在台阶上,跌掉一颗门牙。最近一段时间他又迷上了用石子从四面八方砸我的脑袋。
“布若,闷蛋又抢了我的蜡笔,你帮我去打他!”我对布若哭诉道。
“不行,我和你一样高啊。”布若摇头道,“我们俩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他的。”
“那怎么办?”
“你不要害怕,其实闷蛋很可怜呢。”
“他哪里可怜?”
“你看不出来吗,他原本是一位王子。”
“什么?”我可实在看不出又黑又凶的闷蛋是王子。
“真的,他是黑石国的王子。”布若说,“这个国家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大堆乌黑的石头。不管是收成不好啦,还是喝醉酒啦,反正国王和皇后一生气就会打王子的屁股,每打一次,王子的心里就多一块黑石头。这些黑石头在他心里积得越来越多,实在装不下了,就掉得满地都是,后来的后来,连整个黑石国都装不下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惊叹道。
“所以,闷蛋用黑石头砸你,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把那些黑石头放到哪里去。”布若说,“他不是很可怜吗?”
“好,那我要送给他一个怎么装都装不满的瓶子。”我说,“用来装黑石头。”
我真的送了闷蛋一个漂亮的玻璃瓶,但当我请他把黑石头装在里面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不过,闷蛋吓了一跳,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送他礼物。又过了一天,他在衣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块有花纹的石头。
“给你。”闷蛋结结巴巴地说,“很好看吧?”
“嗯。”
“放在水里会更好看。”
从那天起,闷蛋没有再用石头砸过我。
就这样,我和布若结伴进了小学。
布若的成绩一般,我的也一般。但我们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度过了愉快的时光。虽然其他科目一般,老师倒是常常让我在班上读我的作文,每逢这时,布若总是坐在下面热烈地鼓掌。说到底,所有这些作文,就像以前一样,是我们俩共同讨论的结果,我甚至代表学校拿了好几个奖杯。
“擦干眼泪,我慢慢吃掉那碗妈妈亲手包的饺子,坐上公交车走了。”
“‘我做了一个梦,但梦里不会再有你。’女孩说完这句话,坐上公交车走了。”
“水獭穿上它最体面的一套礼服,一边玩着球,一边坐上公交车走了。”
“北风一口气吹落了所有的叶子,又吹得孩子们穿上了棉袄,然后坐上公交车走了。”
我拿着自己的作文本,看着布若。
“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篇篇翻给他看。
“有什么问题?”布若笑了,“老师不是说写得很好吗?”
“水獭也就算了,北风也坐上公交车走了?你觉得这像话吗?”
“这是拟人啊。”布若解释道,“修辞手法。你想想,北风坐上公交车,谁也看不见它,那不是很有趣吗?”
“别胡说了,小学六年来我们一起编的故事,哪个不是这种烂透了的结尾?”我有点生气了,“我就不信咱们写不出更好的。”
“我——觉——得——这——个——就——挺——好——的。”布若的表情很认真。
但我没有时间和布若吵架,除了作文,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不久我们就要迎来小学的最后一场考试了。
然而,无论是我,还是布若,我们都不会知道那场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比谁都差。这也许对一个成年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一个小学生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
整个暑假我都提不起精神来,觉得自己笨得像个地瓜。
“喂,地瓜公主。”布若来看我,我勉强同意了和他一起去游泳。
泡在游泳池里,清凉的水漫过了我们的脖子,阳光也不那么灼热了。我觉得我可以听布若说点什么。
“从前,有一位地瓜公主,她住在地瓜国的地瓜宫殿里。”
“等一下,”我打断他道,“什么是地瓜宫殿?”
“就是地瓜们住的地下宫殿。这个宫殿很舒服,也没有人打扰,地瓜公主总是睡得很好。可是有一个冬天,她出门玩的时候,无意中坐上了飞快的马车,被送到了集市上。在那里,她发现原来世界上不是只有地瓜国和地瓜宫殿,还有南瓜、西瓜和冬瓜,咦,没有北瓜,为什么呢?她不知道,不过,这三种瓜就已经让她喘不过气来了。”
南瓜小巧而活泼,穿着火红的天鹅绒外套,又香又甜。她很受欢迎,朋友很多,比如小米、燕麦,还有鸡蛋。
“我的家族曾结交过银耳、百合那样高贵显赫的人士。”南瓜问地瓜公主,“你呢?”
地瓜公主瞪大眼睛,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银耳和百合。
西瓜的衣裙吸引了地瓜公主的目光,翠绿的布料上织出一道道若隐若现的花纹,她的头发一圈圈向上,梳成了一个最时髦的发型。
“你的头发应该像我这样好好地弄一弄。”西瓜说,“还有你的裙子,都快破了,你也应该像我这样打扮得水灵灵的,才配和其他水果一起摆在水晶盘子里。噢,我都忘了,你根本不是水果。”
地瓜公主难过地低下了头,她黄色的衣裙皱巴巴的,一点儿都不鲜艳,发型也很普通。
这时,冬瓜故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地瓜公主吓了一跳,转过脸去。
“别看她们吹得呜啦呜啦的,其实我才是人们的最爱。”冬瓜骄傲地说,“我们家族里的每位姑娘,皮肤都白得透明,可不像她们那样红扑扑的,土得掉渣。所以,人们最爱看我们在一锅沸腾的排骨汤里表演跳水,还会为我们的裙子绣上不同的图案。你见过南瓜和西瓜跳水吗?”
地瓜公主摇摇头,她想,自己也不敢那么做。而且她的脸也是红扑扑的,比南瓜和西瓜更土。
“地瓜公主好惨。”我喃喃道。
“可是,这时集市的一角有个人点起了炉子,开始烤地瓜。炉子里的地瓜们散发出一股金黄色的甜甜的香味,每个人都闻到了。”
“好香啊。”南瓜说。
“好香啊。”西瓜说。
“香得不得了!”冬瓜说。
这个时候,烤地瓜的人很快就卖完了大部分的地瓜,只剩下最后一个最小的。他看见有个孩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便把那个最小的地瓜塞进了孩子的手里。
“好暖和啊。”孩子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捧着那个最小的、热乎乎的地瓜。
“是红心地瓜,非常美味呢!”烤地瓜的人乐呵呵地说。
那一刻,地瓜公主忽然挺直了腰板,她觉得,地瓜就是地瓜,她不需要变成南瓜、西瓜、冬瓜那样,做一个地瓜也没什么不好。
“你编出这样的故事简直太无聊了,布若。”我用力一蹬,游到了游泳池的那一头,又游了回来。
“我还没讲完呢。”他说。
“然后呢?”
“然后,地瓜公主被一只手拿了起来,她坐上公交车走了。”
“讨厌,怎么又是这个?!”
我猛拍池面,溅了布若一脸水花,但说来奇怪,我的心里好像没那么堵了。
升学之后,我越来越忙,不像以前那样经常见到布若了。我的其他科目成绩越来越糟,作文却没问题,甚至在报纸上发表了一两篇文章,写故事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但每过一段时间,我和他还是会定期碰头。
和布若一起编故事的时候,我会忘掉忙碌的功课、糟糕的成绩、难缠的人际关系,忘掉所有的烦恼。故事是一叶小舟,载着我们徜徉在时间之河中,划向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但我无法继续发表作品,因为编辑也发现了我的那个毛病。
“吉影,你的故事能不能换个结尾?”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去找布若。
“做不到。”他直截了当地拒绝。
于是我打算甩开他,自己编一个结尾,却怎么都想不出来。不管什么样天马行空的故事,写到最后,那句话总是像幽灵似的冒了出来:“……坐上公交车走了。”
“该死的!”我狂躁地把笔摔在地上。
“你怎么了?”布若来了。
“现在我是个地瓜,什么事都不擅长,但以后我想要成为非常小的猫,讲故事给大家听,因为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然而我竟然写不出别的结尾。”
“我想,你也许应该和你爸爸谈一谈。”布若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和他谈?”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和他谈?”
“说不定他会给你点建议。”布若委婉地说。
“不要,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
“或者你可以请他给你讲个故事。”
“他不会讲故事。”
对不起,一直忘了说我爸爸,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的爸爸不会讲故事,小时候,所有的故事都是妈妈讲给我听的,我就从来没在爸爸的嘴里撬出过一个字,他是天底下最无趣的一个人。爸爸是个调度员,我不知道他整天都在调度什么,只知道他忙得要命,以前每一次我想请他讲故事的时候,他都会说:“下一次,下一次再讲。”
我可不觉得这么一个人能给我什么建议。
几个月之后,布若和我坐在家附近的池塘边。
看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我疲惫地靠在布若身边。
“你累了?”
“嗯。”
“你已经连续被退稿好几次了?”
“嗯。”
“这次作文比赛的题目是《爸爸对我说》?”
“没错。”
“可是你最后交了白卷。”布若往水里丢了一颗石子,扑通一声。“你什么都没写出来。”
“如果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题目而写不出来,那你就太小看我了。”我也丢了一颗石子。“你忘了?在之前的十年里,我编过各种各样关于爸爸的故事。”
“记得。”布若望了我一眼,一直看到我的心里。“第一个故事,是下次再说国王的故事。”
我笑了。那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忙碌的国王,只要他认为无关重要的问题,他总是回答:“下次再说。”“春天来了,您想听一听鸟儿的叫声吗?”“下次再说。”“夏天来了,您会到花园里修剪玫瑰吗?”“下次再说。”“秋天来了,您不去林荫道上散散步吗?”“下次再说。”“冬天来了,您要不要在宫殿门外欣赏雪景?”“下次再说。”就这样,国王花园里的玫瑰枯萎了,鸟儿飞走了,林荫道上空无一人。不过那年冬天,却有个孩子在宫殿门外堆了一个雪人。它全身洁白,圆滚滚的,像是用面粉做的一样,孩子还给它戴上了自己的一顶小红帽。国王一推开门,正好看见了孩子和那个雪人。“这个孩子堆的雪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国王想,“我也应该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唔,不过,还是下次再说吧。”可是,等到国王下次记起这件事的时候,雪人早已经化了,国王只捡到了那顶小红帽,又花了好几年在全国寻找那个孩子。可是,等他找到的对候,孩子已经长大了。“你能再堆个雪人吗?就像那年冬天一样。”国王拿出小红帽,“然后给它戴上这顶帽子。”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马上要去远方了。要不,下次再说吧。”长大了的孩子背起行李,戴上小红帽,离开了王宫。所以他没有看见,国王在他身后哭了,哭得很伤心。
“后来,你又连续编了好几个故事。囚禁音符的国王的故事、国王和一条尾巴的故事,还有国王的二十一把剪刀的故事。”
“是有这么个故事,”我说,“一个严厉的国王,他拥有二十一把最锋利的剪刀,每一把上面都镶嵌着宝石,用来剪掉每个故事的结尾。凡是被他剪过的故事,都变得很短,每个结尾看起来都差不多。小美人鱼化为蔷薇色泡沫的一幕不见了,‘小美人鱼,最后还不就那样呗’;唐僧师徒取到真经的一幕没有了,‘孙悟空和猪八戒,最后还不就那样呗’;彼得·潘带走温蒂的女儿春季大扫除的一幕消失了,‘彼得·潘,最后还不就那样呗’。国王每天就坐在那里,‘咔嚓咔嚓’剪个不停,直到有一个机智的孩子偷走了他的剪刀为止……等一下,布若,我觉得我好像记起了什么。”
布若突然伸出手,把我推倒在池塘里。我猝不及防,跌了下去,幸好池塘很浅,但浑身都湿透了,不断地往下滴着水。
“你疯了吗?”我朝他大吼道,“干吗推我?”
他没说话。
“啊,我终于记起来了,这个严厉的国王就是我爸爸。”我绞着衬衫的下摆,看向布若,“我以为小时候他没给我讲过故事,那是不对的,妈妈不在时,他还是给我讲过的,但每一次快要讲到结尾时,他就不耐烦了,用‘最后还不就那样呗’糊弄我。无论我怎么苦苦哀求,都听不到一个像样的结尾。”“我不希望你记起这件事。”布若说。“但不管我是否记得,它依然存在。”我心里有点堵,“你觉得,这就是我非常喜欢编故事,却始终写不出任何其他结尾而交了白卷的原因吗?”
“你该回家了。”布若坐在黑暗中,他眼睛很亮,我却看不清他的身影了。
我的衣服还在滴水,脸上也是湿漉漉的。
我打算像布若说的那样和爸爸好好谈一谈,不过这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
爸爸几乎每天晚上都不能回家吃饭。第一天晚上他在值班,第二天晚上我们学校布置了很多作业,第三天他却又出差到外地去了。我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爸爸说上话,到了周末,他在家的时候,我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一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周还是差不多的情况。
眼看已经到了周四,那天晚上,爸爸没回来,妈妈却又出去了。我自己胡乱吃了一点面条,无所事事地在家里晃来晃去,一时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爸妈的房间。我把脸贴在房间的玻璃柜上,发现了好几本厚厚的影集,原来是爸妈以前的照片,于是抽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影集里的妈妈好年轻,爸爸的头发微微有点卷,也不像现在这么严肃,我一页页地翻过去,仿佛在阅读爸妈过去的故事。
一本接着一本,翻到最后一本时,我愣住了。
那个厚厚的册子并非影集,却是一个手抄的小本子,里面全是蓝墨水钢笔留下的字迹,本子的扉页上写着爸爸的名字。我连忙打开了它。
我做梦也没想到,爸爸的小本子里,竟然每一页都工工整整地抄着属于孩子们的故事片段。有《汉赛尔与格莱特》,也有《丑小鸭》和《皇帝的新装》,还有《快乐王子》和《巨人的花园》,总之什么都有。而且,每一个故事的后面,还写着它们的出处,有的是从书里摘抄的,有的是听朋友讲的,有的是电台广播的,还有的是他自己编的!
原来,爸爸也是有故事的。
可是,从大约第二十个故事开始,后面都是空白,爸爸的故事中断了。
我的手指颤抖着翻呀,翻呀,翻到了空白前的几个故事。在那些故事的后面,字迹都变得很潦草,而且往往有这么一行记录:
“等了好久,本来想听完《洋葱头历险记》的,不过探视时间到了,还是去等公交车吧。”
“来不及了,又要去医院了,我该去坐公交车了。”
“公交车马上就要来了,只能先写到这里。”
“妈妈的病情加重了,我得走了,不然就赶不上公交车了。”
渐渐地,字数变得越来越少,有时只写着“走了”两个字,不难看出,那时爸爸走得非常急,或许还提着大包小包。
他记下的最后一个故事是马塞尔·埃梅的《七里靴》,小安东尼·布若穿上了七里靴,“第一步,他跨到了巴黎近郊;第二步,他来到了塞纳马恩省。仅十分钟,他已置身于世界的另一端。他在一片大草原上停住脚步,采集了一束黎明的曙光,用一根蜘蛛游丝结扎起来。安东尼毫不费力地回到了顶楼,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他把五彩缤纷的光束放在妈妈的小床上,霞光照亮了妈妈熟睡的脸庞,他觉得妈妈已经不那么疲倦了”。
然后,在空白前的最后一页上,他这样写道:
“妈妈已经走了,弟弟妹妹还小,街道上发出了号召,我也该走了。到农村去的公交车要坐很久,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吧。”
我看了看落款的时间——当时,爸爸和我一样大,却正准备扛起全家生活的重担,成为一个可靠的大人。我曾听妈妈说过,爸爸早年在乡下吃了不少苦。
他不是拥有二十一把剪刀的国王,只是一个提前长大的孩子。
可是爸爸不知道,假如不丢下那些属于孩子们的故事,年轻的他也许会好过一点儿。关于这个,我和布若的经历完全可以证明。
这时门响了,爸爸回来了。
我合上小本子时,他走进了房间。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做作业?!”爸爸看见了我。
“马上就去,”我对爸爸说,“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爸爸眨了眨眼,一脸困惑地望着我。
“你先坐下来。”我说。
他坐了下来,表情有点好笑。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爸爸。”我说。
爸爸愣了一下,但他没有离开,一直到我把故事讲完。
我忽然觉得,我可能错了,或许爸爸从来就没有忘记那些故事,只是它们被当初那个一夜长大的孩子埋进了心底深处,连他自己也找不到了而已。
在那一刻,我瞥了一眼外面,却恍惚看见,布若坐上公交车走了,透过车窗,他正在向我挥手告别。“嘿,吉影,你终于给出了不一样的结尾。”他无声地对我说,“到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