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寒
(一)
小学毕业后的这个春天,爸病逝一年了,妈去上海做佣人,哥从南京一家报馆排字工人的岗位病退回家。妈去上海后哥当家,他带着我和小妹一起过着拮据的生活。哥买菜大手大脚,每天不是鱼便是肉,半个月不到,妈临走时留在家里的钱就快花光了,满满的一甏米只剩了个底。
每天黄昏,哥喜欢拿着他从南京带回来的一把二胡,端了一只小凳,坐在天井的花坛旁拉上一曲。这几天,他喜欢反反复复地拉《病中吟》,曲调低沉、哀怨,听上去忧忧戚戚的。每次拉罢,哥便仰天长叹,一副愁眉不展的脸色,我和小妹看了,心口像被堵塞一样的难受。
夜幕降落,哥回屋点了一盏煤油灯,我和小妹拿出作业本摊在桌上做作业。哥在他的一张放着一块方砖的书桌边,用毛笔蘸着身边的一缸清水,在方砖上练书法。妈说过哥的一手好字,从小不知练了几缸清水了。夜深人静,我和妹妹做罢作业,妹妹一个接一个地哈欠不断,哥忙让妹妹先睡,妹妹洗脸洗脚后钻进被窝。哥走到我跟前,一只手摸着我的头,认真地对我说起上街摆摊的事,妹妹一听上街摆摊立刻拍手赞成。哥说,上街摆摊卖五香豆,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减轻妈的负担。我和妹妹一听,心中乐不可支。
次日一早,哥和我一会儿去粮店买蚕豆,一会儿去药材店买八角、茴香、甘草、桂皮,哥先把蚕豆放在锅内煮熟,然后再放冰糖、桂皮、八角、茴香煮,小屋里一股股五香六味缭缭绕绕。哥把烧熟的五香豆摊在一只团匾里晾干,入晚,哥用我们用过的练习本纸包成一个个三角包。我和妹妹学着包,包来包去,包成的歪歪扭扭的三角包里都会漏出一颗颗五香豆,哥看了忍不住发笑。我们看着哥娴熟地包出一个个棱角分明的三角包,恼恨自己的一双笨手。
哥转身又拿了毛笔蘸着颜料在一块黄布上三笔两笔,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米老鼠,还写了“小快乐”三个艺术空心字。黄布两端包了两段竹子,再用一根小竹竿把它竖起来,这就是我们“小快乐”五香豆摊的旗幡。
次日一早,我和妹妹像老鼠搬场,先搬拆穿桌,一团匾五香豆,再搬旗幡、小凳子。我们选择在熙熙攘攘的中市街一家石库门酱园店门口的一堵斑斑驳驳的高墙下,摆开了场子,拆穿桌放团匾,团匾里一半叠着三角包五香豆,一半是散装的五香豆,摊旁竖起一块火黄色的“小快乐”旗幡。
我坐在小凳上,妹妹站在我身旁,静静地观看过往行人。我和妹妹都怕见到熟悉的人,最怕见到同班同学。我和妹妹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人,这哪像是摆摊做生意?一个上午挨过去了,一包五香豆也没卖掉。我们轮流回家吃中饭,哥突然决定让妹上街去背篮头卖五香豆,妹死活不肯去,哥对我说,妹不肯你当哥的去!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哥拿出他唯一的撒手锏说,你们不去,不要摆小摊了,没米、没钱,饿死,我不管!妹妹听了便哭了,哥沉默着,我和妹都主动要求去背篮头,哥还是让妹去背篮头卖五香豆。
下午,我看摊,妹拿了一小竹篮的五香豆上街去背篮头了。妹走了一圈,回到我摊上说,不知怎么喊来喊去喊不出口。妹又去走了一圈,回到摊上对我说,遇到熟悉的人了,更喊不出口。妹妹三转四回头被哥狠狠地批评一顿。妹噙着眼泪上街去背篮头,妹妹走远了,我听到妹妹熟悉的稚嫩的声音喊“阿吃五香豆”心里酸酸的。
离我们小摊没几个门面的供销社采购站,有个姓胡的大胖子,镇上的人都叫他胡胖子,他为人和善、喜欢文艺,是镇上一家书场的老听客,他在文娱团里排练《沙家浜》时扮演胡司令,观众都说他形似神似。每天下午,他喜欢绕镇走一圈,走过我们的小摊,朝我一笑说:“你摆在这里太冷清了,我买一包!”说罢,丢了三分钱在团匾,拿了一个三角包便走。我忙说:“你多给了一分。”他却已扬长而去。
第二天下午,采购站里的职工都来照顾生意,酱园店里几个职工也来照顾我的生意,肯定是胡胖子去做的广告宣传。入晚,我和小妹回家,哥给我们盘点,总共卖掉十包,连声表扬我们,妹妹快活得蹦蹦跳跳,情不自禁地吹起她的口哨。哥奖励我们两分钱,我和妹妹立刻去小书店租了两本连环画,度过了一个美好的黄昏。
(二)
黄昏时分,暮色沉沉。小天井里弥漫着一片五香豆的香味。我和妹妹正在门口的泥地上玩玻璃弹子。
“小弟,你哥在家?”一个苍迈的老妇声音。
“在家!”我抬头望,原来是邻居李家好婆。我便带她进屋,哥正从灶屋间搓着双手走出来。
“李家好婆无事不登三宝殿?”
“真的有事要请你帮忙,我家常胜和你家小弟本来同级,他留了两级就不读了,看见你家小弟摆摊,我叫他也去摆个小摊,想请你帮我们也做一块旗幡,顺便起个名字可好?”
“可以,你家常胜属什么?”哥沉吟一会儿说。
“他属猴。”
“有了,就叫小猕猴,你看好不好?”
“好,太好了!”
“你去扯一块黄布,弄一根一米长的小竹竿。”
“好的,我这就去办,谢谢!”李家好婆边说边告辞。
次日一早,常胜来我家取走“小猕猴”旗幡。我和妹妹刚出摊,妹妹便去看常胜的“小猕猴”,妹妹回来说常胜的“小猕猴”旗幡比我们的“小快乐”颜色新鲜,形象生动。
中午我和妹妹轮流吃饭,吃罢中饭我特地去看常胜的“小猕猴”,只见李家好婆在看摊。
“小弟,你们生意好吗?我们一上午一个也没有。”
“都一样,慢慢来!”我既安慰她又安慰自己。
“摆小摊真像小孩子玩烧饭饭一样!”李家好婆边说边笑。
小镇的上午,狭窄的街巷里一片熙熙攘攘的喧闹气息。一到晌午,小镇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的铁匠街传来稀稀落落的叮叮当当打铁声,夹杂着书场里传来悠远的苏州评弹琵琶声。
夕阳西下,小镇一片沉寂。
小镇上的店家都相继乒乒乓乓地关店板,我们和常胜一起收摊回家,一路上妹妹打听到常胜一天只卖了两包,还好,我们比他多卖了一包。
吃罢晚饭,哥把我和小妹拉在一起,严肃地对我们说,你们现在一天卖掉两三包,这叫什么生意!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像样,与其一天卖两三包的生意,不如干脆不做!听罢哥的话,我和妹睁大了眼睛,望着心目中神通广大的哥,我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三)
入晚,哥点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他在一张书桌上用笔在比画来比画去,仿佛陷入了痛苦的思索,很久很久不说一句话,我和妹妹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去打扰他,期望哥给我们想出一个好办法。
“办法有了,办法有了!”哥突然兴奋地站起来笑着说。
“什么办法?”我和妹妹立刻簇拥在哥的面前焦急地问。
“我想做一只摸彩袋,里面装着几百片小竹片,竹片上写司令、军长、师长、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工兵。司令只有一个、军长两个、师长三个、旅长四个、团长五个、营长六个、连长八个、排长十个、工兵三百个。摸到司令得三十包五香豆,摸到军长二十五包,师长二十包……以此类推。”
“好,这个办法有趣,孩子们喜欢,你真聪明!”我和妹妹兴奋地拉着哥的手说。
哥说干就干,他立刻先去篾竹街上找到娘舅,请他劈一根竹子,做成一个个小竹片拿回家,哥用毛笔在竹片上写上司令、军长、师长、旅长……再用小刀镌刻,涂上红色的印泥。再用黑布做成一只布袋,袋口用带子做成收口。
次日一早,我把哥做好的一只装满几百片小竹片的黑布袋带到小摊上,我一只手伸进黑布袋,一只手摇动黑布袋里的竹片,发出一片嚓嚓声响。我一边摇动摸彩袋,一边喊:“摸彩,摸彩,摸到司令可得三十包!”
我这一喊,立刻引起过往行人的注目,不多一会儿,摸彩的人已争先恐后,摸一次一分钱,摸到工兵三粒五香豆,大家都不服输,你摸我摸,摸到的都是工兵。我不急,妹却最急,一眼不眨地盯着别人从黑口袋里摸出来的竹片上是官还是兵。
一个高潮下来,摸出来的几十个大多是工兵,只有一个营长,一个排长。
“哥,你摸摸我的手心!”妹伸出一双小手让我摸,天哪!两手的汗水!
“你急成这副样子?”我惊讶地说。
“我怕人家真的摸到司令、军长,我们可真要蚀大本了!”妹妹忧愁着脸对我说。
没有想到哥的创意真的改变了“小快乐”小摊的命运。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刚做了两天的好生意,忽然一落千丈。原来“小猕猴”也在做摸彩,把我们的风头立刻抢了过去。
一天下午,采购站的胡胖子光顾我们“小快乐”,我和妹妹立刻热情相迎。
“今天我想试试自己的手气,摸个司令出来看看。”胡胖子似真似假地边说边摸。
我给他张着黑色摸彩袋,任他的一只肥大的手伸进黑口袋里摸,一个接一个,妹妹急得两只眼珠快要凸出来了。胡胖子一直摸到二十九个都是工兵,摸到第三十个,他大声吆喝:“摸到了!摸到了!”胡胖子终于摸到了一个司令,围观的人立刻欢腾起来,妹妹却放声大哭。
“小妹妹别哭,我只想试试自己的手气,我只要一包五香豆。”胡胖子一边丢了三毛钱,一边拿了一个三角包,悄悄地走了。
“你还有二十九包存在我这里,说话算数!”我赶上去对胡胖子说。
没想到自从胡胖子摸到司令后,我们“小快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小猕猴”的生意一落千丈。妹妹去“小猕猴”亲眼见到这一幕——
“我也来试试自己的手气!”胡胖子的手伸进常胜黑色的摸彩袋里,一个接一个,摸到三十个还是工兵,摸到五十个还是工兵。
“我不相信,老子今天非摸到司令不可,不摸到司令今天不走了!”胡胖子发狠地边摸边说。
胡胖子摸啊摸啊,越摸越恼火,忽然把摸彩袋打翻在地,围观的人帮他拾起散落一地的竹片。拾完后,有人爆料,摸彩袋里没有一个长官,全是工兵。爆料不胫而走,从此“小猕猴”门庭冷落。
入晚,常胜妈来我家找我哥。
“我们家的常胜太贪心,弄虚作假,我不让他再去弄什么摸彩了,请你帮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李家好婆哭丧着脸诚恳地说。
“不管做任何生意,都要讲究诚信,你让常胜牢牢记住。办法让我考虑后再告诉你好吗?”哥对李家好婆说。
李家好婆一走,哥便伏在书桌上翻出了他早年读书的几本物理课本,翻来翻去,哥忽然拍案叫道:“有了,有了!”利用物理学上阿基米德压力原理,做一只水箱,引出一根朝天玻璃管喷出水柱,水柱上放一只乒乓球,它会不停地旋转不掉地!
当晚,哥把自己的设想告诉李家好婆。次日一早,李家好婆买了水箱、玻璃管子,哥立刻帮她安装在“小猕猴”摊上,一只小小的乒乓球在水柱上不停地旋转,吸引了过往的行人。“小猕猴”小摊前人山人海,常胜卖荷来水,生意立刻红火起来。
(四)
自从“小猕猴”卖了荷来水,生意一直火爆。妹妹一直抱怨哥为他们设计旋转小球,抱怨哥只顾别人,不顾自己。哥对我们说,人家孤儿寡母,物质上我们无法支持,智慧上的支持是应该的!
“对,哥说得有理,可我们怎么办?”我和妹妹拉着哥的手问。
“我自有办法!”哥胸有成竹地说。
“什么办法?”我和妹异口同声。
“我们家不是有不少旧的连环画吗?我们把它拿出去出租!”
“好,明天就拿出去!”
当夜,我们一边翻出家中一百多本连环画,一边为它编了号,贴了标签,还登记在一本练习本上。
次日一早,“小快乐”连环画出租开始摆摊。一个上午出租了五十本,下午,常胜拿了一纸箱的连环画送到我们摊上,不说一句话,便悄悄地走了。
连环画出租以来,生意一直火爆。采购站的胡胖子是常客,我们越是不收他的租金,他越是多给租金,让我们越发不好意思。
初夏时节,薰薰的西南风,大气层里热烘烘的,“小猕猴”的荷来水生意越来越好。妹妹每次从“小猕猴”回来都说买荷来水的孩子排成长蛇阵呢!
转眼,盛夏来了,两棵大柳树上的知了聒噪不停,我们的小摊经不住烈日的暴晒,只好搬到通往学校的小街上两棵大柳树树荫下。
一日下午,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阵阵,说时迟,那时快,铜钿大的雨点,哗哗而下,我们和常胜通力合作,把两家摊上的商品迅速地转移到胡胖子的采购站里。
阴霾初开,晴空湛蓝碧净。我们和常胜两个小摊像蚂蚁搬家,一会儿又搬到大柳树下,小书摊上的两条长凳座无虚席,妹妹一边看摊,一边轻快地吹起了她的口哨。
(五)
高温时节,常胜的“小猕猴”卖荷来水,生意红火。我们从摊上远远望去,只见“小猕猴”摊上人头攒动,妹妹便走过去帮他一把。早晨出摊时,我帮他一起扛荷来水。
一天傍晚,我们刚收摊回家,李家好婆给我们送来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我和妹妹已经几个月没吃肉,见了它简直要流口水。吃到李家好婆烧的红烧肉,便想起在上海的妈妈,每次妈妈从上海回家的第一天,总要烧两大碗豆腐干烧肉。妈妈说杀杀我们的馋头。
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
李家好婆病了,病得可不轻,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已经几天不能动弹。常胜摆摊都是我们给他拿饭。入晚,哥带我们一起去看李家好婆,谁知她已病入膏肓,哥心急火燎地帮她请了一位老中医,给她开了三帖中药。
一日早晨,常胜急匆匆地走进我家对哥说,我妈不好了,尿也尿在床上。哥听了心急如焚地去找老中医,再次给李家好婆把脉,见老中医吱吱、啧啧地不说话。哥焦急地问老中医,毛病怎么啦?老中医长叹一声说:“这个病讨厌,去城里大医院看吧!”
常胜已经几天不出摊,深夜,万籁寂静,窗外月色映着常胜守在他妈床边的身影。
那天晚上,我和妹一收摊便去常胜家,只见常胜妈已奄奄一息,常胜妈见了我,拉着我的手吃力地对我说:“我……走了,常胜……要你们多……关照!”说完便闭上了眼,永远地离开我们。
次日一早,哥帮常胜一起办理******后事,我和妹妹也系了白挺带在常胜家帮忙做些小事情。自从常胜妈得病到病逝,我发现常胜好像真的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也变得沉默寡言了。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和常胜一起放学回家吃中饭,走到家门口,常胜便嚷着:“吃饭吃饭……”常胜妈听到儿子的吆喝,立刻心急忙慌地把饭菜端出来。有一次听到常胜的一声吆喝,她的饭还没煮熟,可是常胜到了,任她怎么解释,他都不听,常胜妈只好盛出一碗烂糟糟的米饭,常胜刚吃一口,便把一碗米饭倒在天井里。更糟的一次,常胜走到家门口一声吆喝,常胜妈帮邻居赶做衣服忘了烧饭,这下闯了大祸,常胜便大闹天宫,把家里的一只小椅子砸了个稀巴烂,最后,我妈看不惯去打了个圆场,才制服了常胜的任性。想想常胜自从摆小摊,摸彩袋弄虚作假欺诈顾客,从不懂事到懂事,从自私自利到关心别人,眼看他的转变足可告慰李家好婆的在天之灵。
(六)
第二年的初秋时节,哥考取了省农村工作队,哥不再让我们摆小摊,他送我去县城考县中,妹妹进了家乡竹壳厂当工人。没多久,我收到县一中的录取通知。常胜也不摆小摊了,去了铁匠铺当学徒。我在县一中求学时,常在梦中见到我和常胜在一起的情景,尽管我们相隔两地,但纯真的友谊消弭了我们的距离。寒假回家,路过常胜的铁匠铺,它地处双桥堍,我站在双桥顶上远远望去,只见常胜赤膊,细细的胳膊拿着一个大榔头,师傅拿着小榔头,两人叮叮当当地对打。眼前突然映现出“小快乐”和“小猕猴”的旗幡,耳边仿佛随风吹来哗啦啦飘动的声音,我的眼睛渐渐地湿润。
选自江苏《少年文艺》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