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茶水间泡咖啡的路上,碰到Piers匆匆忙忙往外跑,我为了躲避他咖啡都洒了一地。他头也不回一边道歉一边往外跑。一向注重个人形象的Piers竟然慌乱到这个程度,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微信上向Crystal和Aline打听,两人却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下午林炫的微信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说对门的理性之声今天传得沸沸扬扬的,都说王曼早产现在在医院抢救,随时有生命危险。
王曼出事了!这个消息在我脑海里爆炸了。尽管一直说服自己要把王曼当作随流水而去的落花,但听到王曼两个字的时候,我还是会不自觉地稍加关注。我没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内心的焦虑在一点点地增加。我坐在办公室里,不时地去看时间,感觉每一分钟都很漫长。我想我应该去医院一趟,就以朋友的身份。但这么做似乎有些露骨得可笑,她的爱人,孩子的爸爸已经赶过去陪伴了,如果我出现在那里,只不过是多余的一个人,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我心烦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没办法集中精力工作。我发了个微信给林炫,让他打听到任何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然后我就一直盯着手机的屏幕,等待微信信息铃声响起。但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一直到下班,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似乎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牵挂,大家还是照常下班,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我忍不住给林炫打了个电话,询问理性之声那边的情况。他说有一些同事已经组织去医院探望王曼了,王曼在产房已经超过6个小时,到现在还没出来。听到已经有其他同事也去了医院,这似乎给了我一个借口。我赶紧跑出办公室,赶上一个快要关上门的电梯。Crystal已经在电梯里面,看到我匆忙地扒开电梯门,用眼神问我出了什么事情。我焦虑地没有理会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王曼一脸忍受剧痛的画面。电梯到了负一楼。Crystal一把拉住我,有点生气地说:“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去哪儿我送你吧,怕你惹祸。”“没事,我自己开车去吧,你回家吧。”我已经被一种焦虑的思想控制住了,整个思维处于封闭状态,任何其他信息都接收不到。我开车出车位的时候,拐弯过急差点蹭到左边的轿车。
从后视镜中看到Crystal的车一路跟随在我车子后面,这让我更加烦躁。本来去医院是一个冲动而秘密的行动,现在却要被识破了,既急又羞。原本焦躁的心就像冒泡的香槟,被骤然降临的羞辱感猛地撞击,焦躁变成了暴躁并异化成喷怒愤涌而出。我猛地一踩急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Crystal没料到我会突然停车,刹车有些晚了,轮胎强烈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头还是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我的车尾。我怒气冲冲下了车快步走到她车窗前,所有的情绪都倾泻到她身上。“你是怎么回事,有家不回跟着我干吗?离我远一点,别再跟过来!”我毫不留情地怒吼。
Crystal还没从撞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突然被我一骂,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我重新回到自己车上,开车扬长而去。在护士台打听到产房在B栋3楼,我赶忙跑过去,拐过楼梯门的时候,远远望见Piers和几个人站在待产大厅里。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转身隐在门后。离他们太远,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王曼一定还在某个手术室进行抢救。大家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
现在身在医院,我的焦虑才渐渐平息下来,之前如同乌云般遮住理性思维的情绪,终于露出可以透见光的缝隙。我来这里干吗?我开始质问自己,这一个下午莫名其妙的情绪,渐渐显露出可笑的真面目。王曼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她的小孩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魂不守舍地跑来这里是想要得到什么?想要一个消息,一个认可的眼神,还是只是满足自己的幻想?婴儿呱呱坠地的喜悦轮不到我分享,万一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也轮不到我伤悲,这一切都属于现在在大厅里面的那个男人,那个处处和我竞争的男人。现在我的出现是一种软弱的臣服罢了。
这么一想,我情绪一落千丈。脚步犹豫着要不要回头,这时听到待产大厅传来惊呼声。“生了!生了!母子平安!”“男孩还是女孩?”“是小王子!”“……”
我躲在门后,只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往一边跑,我偷偷往里瞥了一下,看到Piers他们都往产房跑去了。太好了,是王曼平安生产了。我刚才懊恼的情绪烟消云散,不自觉也激动起来,觉得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抹,原来是眼泪滴落了下来。我带着笑容,从容地走出产房,走出医院,大大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似乎之前王曼的生命垂危是我的罪过造成的,现在终于解脱了。再见了,曼曼,祝你幸福。我心里默默地说。月亮远远地挂在天边,在回家的路上和我同行。突然想到之前对Crystal的责骂太过严厉,应该好好道个歉。我把车停在路边,拨打Crystal的电话,电话一直都没能拨通。我望着手机屏幕发呆,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该做什么。我在路边站了很久很久,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一个人流落在深夜的街头,才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可以毫无顾忌打扰的朋友实在太少太少。事业和生活被泾渭分明地划开。生活中,我连庸庸碌碌领着微薄薪水的白领都不如,他们有自己廉价的幸福和满足。
此时王曼和Piers应该还沉浸在新生儿降临的喜悦中。那种幸福感我只能隔岸观火,把自己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果时间重新来过,如果预知将会失去王曼的那个时刻我刹住了脚步,或许我会是今天最幸福的人,和我的爱人、我刚出生的孩子,一起憧憬未来。
我深深叹了口气,沉重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种悲观情绪已经太久没有爬上我的心头,这么些年我内心狰狞地掌控资本的游戏,把梦想猎杀并转手变现,并坚信这种成就感足以成为我在这个城市生存的意义。但当被爱情的绣球砸中,我终于鼓起勇气要抓住它,绣球却硬生生地弹开落到了身边的人怀里时,怅然若失的同时我才体会到了那曾被自己隐瞒得很深的痛楚。
我和这城市两千万的居民一样,没有超能力,血肉之躯会流血会流泪,也会心痛到无法呼吸,彷徨到不知所向。狼的血性只是完美伪装的面具,我戴着面具太久了,陷进了臆造的角色,以为自己是一匹永远高居食物链顶端的头狼。
我错了吗?
我回到车上,想到家里空荡荡的200平方米只有自己听着自己的呼吸,前所未有地觉得头皮发凉。不知不觉我绕到了文哲的公寓,我开进小区,在路边停下。这里是除了家以外我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这个地方还有叫作友情的存在。我第一次怀着敬意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害怕声响太大会把它惹恼,把我赶回街上去。
公寓黑乎乎的,文哲可能在别的地方过夜,或者还在夜场狂欢。我开了一盏灯,不要让灯光太亮,以免照到自己尴尬的孤独。我从卧室找了枕头和被子,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感受到了真实的安全感。一条毯子、一个沙发的角落在今夜这个特殊的时间,很好地呵护着我失落的心。
我迷迷糊糊就快睡着的时候,门被粗鲁地推开了,沉重的脚步声啪啦啪啦地走到了客厅,似乎有不止一个人,脚步声突然停住了。我心想估计是文哲回来了,但整个人很疲倦不愿起身,便往沙发里头缩了缩继续睡。过了一会,脚步声朝卧室去了。
我第二天早早起床,轻轻地关上门离开。在楼道口看到边上有一辆车很眼熟,和Crystal的车是一样的,再看了一下车牌号确认是Crystal的车无疑。昨天和文哲晚醉归来的是Crystal?我脑袋上顶着个大大的问号,不由自主地往楼上望。昨天Crystal是被我气走之后才会找文哲来陪着借酒浇愁吗?
我摇了摇头,开着自己的车离开了。朝阳笑脸灿烂地从每栋大楼后面窜出来打招呼,每一缕阳光都是崭新的,没有一丝昨日的沉重。今天,是新的开始。
刚到办公室,林炫就打来电话。这小子做事比我年轻的时候还拼,认准了目标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但显然这个电话不是好消息,他的声音有点沮丧,他说:“理性之声比我们更早接洽了互动社区,并成为候选合作伙伴。现在最好的可能性也是和理性之声平分这个平台资源。”
我还陶醉在新鲜的阳光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问:“你是说理性之声比我们更早去接洽?这怎么可能?”
“确实如此,萧总,我在接到您的指示以后,下午就联系了。当时社区的人说理性之声的人已经坐在他们办公室里了,并且声称都是张女士底下投资的公司。”
我半信半疑地挂了电话。互动社区战略调整的消息还只是内部决定,理论上不可能有其他人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除非和我一样有内部关系,或者……我一时想不出头绪,到楼道去抽烟解闷。原本可以杀得理性之声措手不及的大招,现在反而变得被动了。
两个保洁阿姨坐在楼梯上聊着上网话题。我也听着了大概。
“现在高科技什么都方便了,你要看什么戏剧上网下载就行了。”
“下载什么的我哪里懂,平时就上一下QQ和子女聊聊天。”
“会上QQ就可以了啊,QQ有一个小小的按钮,你一按你的孩子就能控制你的电脑,他不在上海也能直接帮你下载的。哦对,他们管这个叫远程。让你子女帮你远程,就跟坐在你电脑前面看到的一模一样。”
“听起来很恐怖的,孩子在西安怎么就能用家里的电脑,要是坏人用的话不是出事啦!”
远程?桌面监控?一个想法突然跳了出来,会不会我的桌面被监控了,所有的邮件内容全都泄密了。可Piers不像是做这种事情的人,也没有这个技术。公司里面有权限进入桌面监控系统的只有Aline,但Aline是我的人……
想到这里我心跳停顿了一下,Aline自从度假回来以后,没有再找过我,偶尔在茶水间碰见时打招呼也是心不在焉的。这么想来确实很异常啊,上一次她旅游回来,可是拉着我讲了好几个小时的奇闻趣事。Aline不仅背叛我还倒向了Piers?
这个念头一冒出就生根了,再也驱逐不掉。最近种种反常的迹象让我不得不保持警惕。现在正是和理性之声拼刺刀的时期,容不得有半点闪失。我决定去试探一下Aline。
中午Aline吃完饭,端着茶杯在露台休息,我装作碰巧遇见,上去打招呼。
“Aline,马来西亚的咖喱很美味,前几天做了咖喱虾,味道确实比上海卖的要正宗。”我找了个话题,降低她的警惕。
“哦,对,我也觉得咖喱的味道不错,所以带了些回来分给同事。”Aline看了我一眼,赶紧瞥向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