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办公室的同事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不时有感慨和骂声传来:“真是丧尽天良,这么漂亮的孩子都能下得了手。”“做父母的找到孩子之后还不心碎了啊……”“这些人就该直接判死刑……”“我还给过硬币呢,以后不给了……”Crystal看我过来,递过手机新闻给我看,说:“理性之声这下火了,点击量都超过1亿了。”
手机上的版面是理性之声发的系列新闻——你的善心残害了儿童:地铁上被拐卖的孩子。一张张真实的照片记录着婴儿从亲生父母家中被拐卖后流转到地铁乞讨团伙的手中,这些不法分子专门利用儿童和残疾人在地铁上行乞,为了博得更多善意的同情,很多被拐儿童往往被他们故意弄伤残,并假装成是自己等待救治的孩子。地铁上的乘客不知道背后的阴谋,反而施舍更多的钱财。乞讨集团每年从每个被拐卖儿童的身上就能赚到数十万元,乞讨集团看到有利可图,就会去伤害更多的儿童。新闻用很真实、公正的态度去揭露了这一现象。要想获得这么丰富的影像资料,王曼的外采团队应该吃了不少苦。从商业角度看,这是一次很成功的媒体行动。不过关注量如果不能转化成收入,对于运营成本来说,反而是一种负担。我回办公室和林炫远程视频,了解这次行动的情况。
“萧总,我正想联系您呢。今天的各大媒体都转载了理性之声关于地铁被拐儿童的新闻。新闻点击量和转载量都达到历史新高。已经紧急架设了2台服务器。”“对你的广告业务有没有帮助?”这是我担心的问题,王曼主管的频道都没有挂广告系统,没办法使流量变现,这是放着下金蛋的母鸡不用。“这正是我想征求您意见的。由于两块业务相互独立,相互引流的入口非常少,所以我这边的广告收入没有多少提升。整个公司反而为了承担峰值流量,每天要多开支数万元的费用。”
“你有什么打算?”我看着屏幕,脑海里快速地想着对策。“据我安排在王曼团队内部的人说,王曼坚持要把这个系列新闻做下去,接下来将发起寻找母亲的行动。王曼要求外采的记者拍下每一个乞讨儿童的照片,并保持跟踪去向,同时在理性之声上发起认领计划。这意味着这个热点将会持续好几个月。王曼团队的资金估计很难支撑,如果这笔巨额费用最后由公司买单也不太现实。”“嗯,我了解了。明天我去漕河泾,大家开个紧急会议。”
漕河泾的办公室完全按照王曼的设想做了装修。几个月前我和她站在这里,除了我们两人的希望,整个楼层还是空空的一无所有。讽刺的是,现在这个楼层已经坐满了忙碌的员工,他们在拼搏着公司的希望,而我和王曼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王曼大腹便便地走进会议室,听说即使怀有身孕,她依然保持着以往的工作效率和强度,丝毫不示弱。我留意到每位员工对王曼都保持着有距离的敬意。
会议开始后,很快就围绕焦点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能够获得关注是好事情,但关注不能带来收益,大家的价值怎么体现?我给大家算一笔账,地铁被拐儿童的系列新闻发布以后,传统频道的亏损达到了每天2万元。我们是在烧自己的钱博关注,这是没办法长久的。我建议马上上线广告系统,趁着流量高峰还没消去,这一两个月收入就足以填平亏损。”林炫振振有词地强调财务的关系。
林炫的言论立刻遭到王曼的反击,她说:“广告是一种短视的行为,短期得到了收入,却输掉了用户体验。用户体验才是这个平台的根本。这些天社会捐赠的收入也在增加,我们再压缩一下开支,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的。”
王曼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各种评论。不少同事唉声叹气,纷纷质疑:“曼姐,现在的开支已经削减到极限了,员工抱怨连天了。”“是啊,大家收入减少了,却要他们挤地铁、做跟踪流浪儿童这样的差事,大家都有意见的。”
“现在任何平台都有广告啊,不应该一棒子打死吧。”林炫看到民心倾向于自己,趁热打铁抛出诱饵:“同行做到这种点击量级别的团队,收入和福利是非常丰厚的,这是对员工辛苦的一种回报。大家背后都有家庭需要支撑,都希望通过奋斗过得更好,义气可以拼得一时的江湖地位,但绝不能稳守江山。”
此话一出,大家众口附和。我偷偷望着王曼,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依然倔强地咬着嘴唇,忍受着大家的指责和意义。自从我把林炫安排进来以后,这样的指责和非议应该不时对她发起攻击。但她顽强地扛下了这一切,专注在工作上,制造了一个又一个媒体事件。从某种角度看,她的坚持是有意义的,她用苦行僧的姿态奠定了理性之声的根基,不可撼动的根基。
她有些艰难地站起来,迎接场内所有人的目光,但大家都不敢与她对视。“大家有没有考虑过,为什么理性之声传统频道每次推出的新闻事件,都能得到无数的关注和转发?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一个纯粹的媒体平台,我们没有商业化,没有铜臭味,没有轻浮的炒作。我们是一种社会资源,大家才会去传播,如果我们是一桩生意,大家就会用利益的眼光来衡量你的内容,他们转发的动机就完全不同了。”王曼严肃地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接着说:“我不否认,由于公司规模的加大,团队运营的压力会越来越大,但还没有到走不动的那一步。作为媒体人,就要有吃苦的心理准备。当然,我希望和我一起奋斗的伙伴都能有更好的未来和生活,那一天一定会到来,但现在还不是享乐的时候。”王曼转向林炫,眼里有些失望。她右掌指向林炫,说:“林炫的团队,上线了广告计划以后,确实能够带来收入,维持员工更好的福利和开支,但也仅此而已。这样的团队永远做不出像我们这样的新闻,永远没办法把公司推向更高的高度。因为他们的目光已经被眼前的蝇头小利蒙住了,他们所想的是今天怎么让用户更多点击广告,明天在哪里多增加一个广告位。这是为什么我同意两块业务独立开来的原因,我不希望大家为了眼前的利益变得庸庸碌碌。”
王曼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有些气喘。旁边的人劝她坐下,她执意要站着,要让挑战她的人看到她的决心。这是王曼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斥责林炫。不仅是林炫,连我也出乎意料。也许是肚子里的孩子给了她更大的勇气,她不再是一个单薄的女孩子,而是一个能够对另一个生命负责的准妈妈。我的脸颊红辣辣的,她对林炫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到我的心上。
会议室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我不得不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安抚大家都坐下。“我很高兴在这家公司里,既有林炫这样,能够帮助公司实现盈利的运营人才,又有王曼这样能够坚持公司基调,做出有价值新闻的媒体人才。一个代表着现实,一个代表着未来。我们的未来能够走多远,要看现实能否有存活的能力;我们的现实是否有价值,又要看我们的未来是否有梦想。我想现实和未来一定不是水火不容的两件事情,它们是互为辅助共生共灭的,前提是我们能够找到这个达到平衡的点。”听了王曼和林炫的发言,我心里都认同,他们两人代表了不同的操作模式。
如果红林创投是一家做长线投资的风险投资基金,无疑王曼的理念是正确的。但我投资理性之声的目的,只希望做短线操作,在短期内尽可能把理性之声商业价值提升,掠夺到增值的财富后全身而退,至于理性之声的更长远的未来,不是我这样短线操作的投资经理需要考虑的。
我望着大家,语重心长地说:“今天大家在这里,就是要找到这个平衡点。而讨论平衡点之前,有两个原则需要坚持。第一,王曼团队的系列新闻一定要继续深入去做。第二,不能亏损,但也不能上外部广告系统。”林炫表情凝重,王曼神情则稍稍舒缓了一些。我决定下最后结论,说:“第一种方式,王曼的团队单独融到新的投资,继续保持独立性。第二种方式,传统频道里面增加趣读新闻的引流入口,换句话说挂内部广告,间接实现广告收入。”
王曼捧着肚子站起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又望向林炫,说:“给我一周的时间去融资,作为CEO我应该有这样的权力。散会吧。”她轻轻叹了一声,声音有无限的失望。
她这一声叹息,是对我的失望吗?我望着她蹒跚的身影,一股哀伤涌上心头。几个月前的场景一闪而过。那时天真的她深情地对我说:“好,我接受红林的资本投资。萧,因为是你,我接受。”
那时是因为我,她才愿意把梦想分享出来。但现在我露出凶狠的獠牙抵在她柔弱的脖子上,逼迫她放弃梦想。她终究还是成了我的猎物。
在临近下班的时候,Crystal进来找我。“喝一杯?”她调皮地瞪着我。因为王曼的事情,我最近有些心烦意乱。好好喝一杯也不失为一个消遣的方式。我正要答应,手机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施菲发来的一条语音信息。信息已经被我点开,想关掉声音已经来不及了。
“天乔,晚上来找我,有重要的事情。”施菲的声音很匆促。施菲不是那种小女生,会把工作当约会的借口,一定是有事情发生。我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Crystal,无奈地说:“抱歉,非常不巧有重要的事情。我待会要见一个人。”Crystal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可能听到微信的声音。她试探地问:“一个女孩?”我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我眼里,Crystal只是一个率真任性的小女孩,而施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我从没有要把她们放在一起比较过。“好吧,我找别人哦。”Crystal使了个鬼脸溜走了。我回了条文字信息:“奥朵餐厅?”“滴滴……”,她很快就回复了,又是一条语音:“来我家吧,管晚餐。”她的声音有些压抑。
我愣了一下,这是一个奇怪的邀请。上次见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最近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有什么坎过不去。
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已经接近7点钟。施菲去年在松江购置了一套独栋别墅,把市区的三居室转售了,所有家当都搬到别墅里面,开始了郊区生活,每天花2个小时的车程上下班也乐此不疲。我把车停在路边,看到施菲在自家院子的秋千旁架起了烧烤架,炉内的炭火正旺,烧烤架上几个生蚝滋滋作响。“今天好心情啊。”我从她背后轻声地打招呼,却把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是我,笑着说:“今天天气晴朗,也许能够看到星星。”
我和她一起烤了一些面包、蔬菜和海鲜,她坐在秋千上边烤边吃。我从屋里搬了个单人沙发座,挨着她放下,在边上的小桌子倒上两杯红酒,递给她一杯。“Che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