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风醒来的时候,看到面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相,但能辨别,是一个女人。女人正低着头,坐在木盆前洗衣服。房间里有一股很浓的药味,余海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想动一动身体,立即感到胸部有剧烈的疼痛。
“罗——小——飞——”余海风能想起并且能肯定一定会对自己好的女人,只有罗小飞。
“海风,你醒啦?”女人站起来,走近他。
女人的形象在他的面前变得清晰了些,竟是水佛寺的女尼。那天,他和刘巧巧以及王熙美去水佛寺还愿,曾经见过她。
余海风惊讶万分:“你……”
女尼淡淡地说:“贫尼法号无尘。你已经昏迷了四天,终于醒了。”
余海风想起来了,他被父亲刺了一枪,不久就昏过去了,后来的事情,他半点都不知道。他问:“这是哪里?”
“这里是水佛寺的后院。”无尘说。
“水佛寺后院?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怎么来这里的?”余海风问。
无尘说:“你啊,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可是,你受了重伤,这伤大概一时半刻也好不了。你不要急,在这里慢慢养伤,你想知道的事,有机会我告诉你。”
余海风确实感到自己非常虚弱,才说了几句话,浑身就像没劲一样,心里虽然有很多疑问,却也没有再说。
十几天后,余海风的身体有所恢复,便很想知道更多的事。但是,无尘却不肯对他说,只是递给他一本书,说:“你要是觉得身体好些了,又觉得躺在这里无聊,就看看书吧。”
余海风拿过那本书,纸张已经泛黄。他翻开一看,是熟悉的武术招数,其中有家传的枪法。余海风心中一颤:“师父,这不是我家传的武功吗?”
无尘点了点头:“没错,是你外公家流传下来的武功秘籍,你往最后看……”
余海风强忍住心中的好奇,翻到后面,却是舅舅传给自己的追魂腿法。余海风仔细一看,上面是十二招,每一招之中都蕴涵多种变化。余海风看了几招,暗暗心惊。舅舅崔立只传给自己十招,有两招根本没提起过,更为关键的是,舅舅传授给自己的,只是皮毛,许多应该有的变化,舅舅从来没有说起过。
余海风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无尘。无尘也凝望余海风,良久,才缓缓地道:“别急,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好在你现在身体开始好转,但估计也不是一两个月的事。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等你伤养好了,有些事,我会告诉你的。”
“可是……”余海风简直不知该怎么问,又觉得面前这位师父身上,有太多神秘。
无尘说:“你现在伤没好,这些功夫,还不能练。不过,你可以按照书上所写的练气,这对于你的恢复,是有好处的。”
又过了十天,余海风可以下床走动了,那本武功秘籍里所有的一切,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无尘对他说:“我知道你已经记住了书中所有的招数,但是,光记住没有用,还要勤练,要用心去感受。当然,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也不能过多地练。如果你觉得精力还行,就简单地动一动,一边动一边背那些招式,在心里练。”
余海风心里其实很急,他希望自己能快点好起来,好起来后,他要去报仇。
舅舅之仇,弟弟之仇,七刀叔之仇,继辉哥之仇,整个忠义镖局之仇。血海深仇,压在他的心头。白马镖局为什么要杀这些人?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要搞垮忠义镖局,要成为洪江第一镖局。可是,仅仅只是想成为洪江第一,便如此大开杀戒?这马家人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官府,那些人为了搞倒古立德,竟然置人命于不顾。
马智琛也是马家人,他知道这一切吗?想到这一点,余海风心中充满了纠结。自己把他当朋友,可他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之所以离开马家,会不会是因为他早已经知道,马家其实充满了邪恶,他要远离这个罪恶的家庭?
另一方面,他又不急着离开。一来,他还没有完全康复,也没有学好秘籍中的武功。二来,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无尘师父和自己之间,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渊源,这个渊源,似乎又牵连着这本秘籍,牵连着更多的秘密。虽然无尘是个出家人,可许多时候,余海风能够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一种特别的光芒,一种凡尘俗世的灵光。
又一个月过去了,余海风的身体基本康复,余海风一直等着无尘师父向自己说点什么,可是,她一直没有说。余海风已经没法再等了,相对于无尘师父所背负的秘密来说,余海风更希望知道家里的情况,忠义镖局的情况以及洪江的情况,他更需要去寻找报仇的机会。
这天傍晚,他和无尘一起吃饭。饭食非常简单,全部是无尘自己种的蔬菜,却美味可口。无尘一个劲地劝他多吃点,可他想着怎样向无尘开口,吃得很少。无尘显然看出了他的心事,主动问:“想家了?”
他点了点头。
“想知道我俗世的身份?”无尘又问。
余海风再次点了点头。
无尘很平静地说:“我的俗家名字叫崔飞莺。”
余海风猛地惊呆了。崔飞莺,这个名字,早已经深深地埋在他的心底,却从未被他提起过。“崔……飞……”他说不出口。
“是不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无尘仍然显得十分平静。
“难道说狼王……不,野狼帮的那个罗大毛说的,都是真的?”余海风问。
无尘放下碗,看了他一眼,“我的名字,你是从那个人口里听说的?你爹,还有你娘,从来没有说过?”
余海风的眼泪已经流出来,虽然无尘仍然没有说出真相,可他已经猜到了。他摆了摆头,“我有好多疑问,一直想找爹问一问,可是……每次,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想知道真相?”无尘问。
余海风重重地点了点头。
无尘说:“那个人告诉你的,有一点是真的,别的,可能都是假的。”
“一点?哪一点?”余海风问。
无尘说:“你的生身母亲不是崔玲玲,崔玲玲是你的小姨。你的生母叫崔飞莺,也就是我。”
尽管余海风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可得到这个答案时,他仍然十分震惊。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可是他慌乱得很,唯一能做的,便是先站起,然后跪在无尘的面前。他张开了嘴,想叫一声娘,可是,这个字就是吐不出来。
无尘摸着他的头,“孩子,起来吧,你没有必要给我行这样的大礼。你的生身母亲是崔飞莺,而我现在是无尘。”
余海风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了无尘的双腿,哭着叫道:“娘——”
无尘显然动了俗世的尘念,眼泪流了下来。她轻轻抱着余海风的头,“孩子,我之所以出家,之所以取名无尘,就是想抛弃俗世的一切尘念。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抛不下你,所以,我才来到洪江,进入水佛寺。”
随着无尘的讲述,余海风才知道,爹和娘以及舅舅之所以不讲他的身世,之所以对他充满了怀疑,是因为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桩罪恶。
狼王罗大毛告诉他的一切,前半部分是真实的。罗大毛确实悄悄地爱上了崔飞莺,只不过,崔飞莺爱上的是余成长。那次,余成长决定从西藏返回,便带崔飞莺回洪江,禀明父母后,和崔飞莺结婚。罗大毛意识到,若是等余成长返回,自己便永远没有机会了。他借机给崔飞莺喝了药,令她昏迷,然后趁着晚上,将她掳走。
崔义雄夫妇发现罗大毛和女儿崔飞莺不见了,立即追上来。罗大毛知道,带着崔飞莺,自己一定走不快,很快就会被崔义雄追上,自己虽然身强力壮,论武功,却不是崔义雄夫妇的对手。所以,他设置了一个陷阱,诱使崔义雄夫妇掉进陷阱中,然后将其杀害。
罗大毛不仅杀害了崔义雄夫妇,而且强奸了崔飞莺。为了防止崔飞莺逃跑或者自杀,罗大毛将崔飞莺的手脚都捆了。崔飞莺之所以没有自杀,除了自己被捆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罗大毛偷了崔家的武功秘籍。崔飞莺只好假意迎合罗大毛,希望有机会将武功秘籍拿回或者毁掉。
不想,崔飞莺怀孕了。
余成长从西藏返回顺丰客栈,得知变故,发誓要杀掉罗大毛,救出崔飞莺。罗大毛自知不是余成长的对手,便东藏西躲。正是在到处躲藏之时,崔飞莺抓住一个机会,拿回了武功秘籍。罗大毛以为是逃跑时遗失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也就是这时候,余海风出生了。崔飞莺在月子里,身边又多了个襁褓中的婴儿,影响了罗大毛逃跑,终于被余成长追上。两人一场恶战,罗大毛身负重伤,昏死过去。眼见罗大毛必死无疑,崔飞莺自知无脸面对余成长,便跳河自杀。
余成长见罗大毛身上多处受伤,且流了大量的血,认定他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大概也活不成。便不顾罗大毛,抱起余海风去找崔飞莺。
余成长没想到的是,罗大毛并没有死,昏迷几天后,又活了过来。余成长并没有找到崔飞莺。崔飞莺跳河后,不久就昏迷了,随后随着流动的河水漂了很长距离,才被好心人救起。崔飞莺辗转回到顺丰客栈,才知道客栈早已经关闭,余成长带着崔玲玲、崔立以及余海风,去了洪江。
崔飞莺自然知道,她和余成长之间的情缘已了。可是,她放不下儿子,于是,她随后也到了洪江,在水佛寺出家。
这个真相,令余海风震惊不已痛苦非常。狼王罗大毛杀害了自己的外公外婆,又杀害了自己的舅舅和弟弟,还强奸了自己的母亲,毫无疑问,他应该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问题是,他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娘——”余海风哭道,“我该怎么办?”
无尘没有说话,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孩子身上,背负着太多的仇恨,太多的血雨腥风。他还不知道,他的养父余成长、养母也就是小姨崔玲玲以及妹妹余海霞以及余家二十三口,全部被罗大毛杀了,这可是灭门惨祸。崔余两家,全部被罗大毛杀了,她能对儿子说报仇的话吗?她如果让儿子去报仇,那就是让儿子去杀他的生身父亲。这话,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你大概很想知道吧?”无尘说,她不得不转换了话题。
余海风抬头,看着母亲。
无尘说:“你一定不理解,白马镖局为什么要杀死你舅舅和你弟弟?”
余海风又是一惊:“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秘密?”
无尘说:“有关这件事,我也只是猜测。很多年前,你的祖外公,也就是我爷爷,在西北打伤过一个大盗,那个大盗就姓马。这件事,我小时候听你祖外公说过,说那个大盗杀人如麻,死于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你祖外公一家,就有四个人死于他手中。后来,你祖外公隐姓埋名,跟在他身边两年,才找了一个机会,用十二追魂腿法把他打成重伤。这个大盗有三个儿子,你祖外公担心仇家寻仇,严格规定子孙后代,任何人,不准公开使用十二追魂腿法。”
母亲这样一说,余海风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他隐约听说,子祥爷爷出殡的头天晚上,弟弟海云受到攻击,不得已用了追魂腿法。舅舅和母亲一度怀疑那个袭击弟弟的人是自己,而马智琛曾亲口向他承认,是他袭击了海云。此后,余家人曾经被人一再袭击,原来是马家想查清,追魂腿法到底是不是余家祖传。
余海风原本急着下山,听了母亲所讲的这一切,他倒不急于下山了,根本原因在于,有很多事,他还没有想清楚,尤其是怎么对待鹰嘴界上的那个人。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崔飞莺也就是现在的无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近三十年来,自己没有尽到半点人子之责,尽管她说她现在是无尘,了无尘念。但余海风觉得,在自己处理所有的凡尘俗事之前,应该多陪一陪母亲。
他不说下山的话,无尘也不再提这个话题。这样一来,两个月很快过去了。
在余海风留在水佛寺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外面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余家惨遭灭门惨祸,万花楼数名妓女被土匪抢走。乌孙贾立即参了古立德一本,说这一切均因为古立德好大喜功,明明没有剿灭土匪,却谎报军情,致使野狼帮坐大。他建议将古立德革职查办。同时,为了便于剿匪,他还建议由王顺清暂代黔阳县令一职,同时兼任洪江汛把总,专职负责剿匪事宜。
湖广总督裕泰当即下令,着宝庆知府乌孙贾督办古立德一案。
乌孙贾亲自前往黔阳县衙,将古立德带走。好在古立德事前有了准备,将妻子送回家了,女儿虽然不知去向,古立德却已经猜到,一定是跟着马智琛去了长沙。事情过去都已经这么多天,马智琛并没有从长沙返回,这说明巡抚大人将马智琛留下了。
古立德是被枷走的,囚车经过黔阳县城的时候,古立德的心中,有一种苍凉感。整个黔阳县城,竟然没有一个百姓对他表达哪怕一点点同情或者别的情绪。此时,他才意识到一点,官员对老百姓做了好事实事,那是本职,是分内之事。历史上无数次出现的万民伞或者夹道相送之类的事,一定是假的,是做出来的。
和古立德一起被带走,却没有被囚枷的,还有胡不来。几天之后,胡不来摇身一变,成了乌孙贾的师爷,被派回了王顺清身边。此时的胡不来,既是乌孙贾的师爷,又是王顺清的师爷。
另一件大事,王顺清不仅接管了黔阳县民团,还组建了洋枪队。这支洋枪队共有三十条洋枪,都是王顺清找洪江商人捐助的。洋枪队组建之后不久,王顺清搞了几次剿匪行动,声势闹得不小,却没有一次是针对野狼帮的,先后把周边四股土匪肃清,因而得到了朝廷的表彰。王顺清也清楚,剿灭野狼帮根本不是他的事,甚至不是宝庆府的事,必须三省会同,才能完成。
第三件大事,艾伦·西伯来再一次来到洪江。西伯来给洪江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是带来了洋枪,让王顺清组建了洋枪队,一是带来了鸦片。洪江那些被古立德查封的鸦片馆,又开了起来。当然,大多数鸦片馆已经易主,其中,白马镖局从王顺清手里买走了九家,成了洪江最大的鸦片馆幕后老板。当然,马家并没有公开经营这些鸦片馆,而是请人打理。表面上,白马镖局,仍然是他们的主业。
也是在此期间,无尘将洪江的这些变化告诉了余海风。最后一次说明的是余家的灭门惨祸。
得知余家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余海风自然不可能再留在山上了,当天晚上,便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