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刻工夫,方振藻来了。后成照例立起身来问候,方振藻扬手止住道:“坐着不必动罢,我有话和你说。大家坐下来,好慢慢的谈。”
后成虽听师傅这们说,然已立起身来了,不能不让师傅先坐下才敢就坐。
方振藻又改变了白日的态度,两手执住后成两条胳膊,缓缓的往下按着,笑道:“我若是你的师傅,你自然不能先行坐下。于今你我不是师徒了,还拘甚么形迹呢?我此刻得意极了,你听我说得意的事罢。”
后成被按着只好坐下,十分想问何以于今不是师徒的话,但是方振藻不容他有问这话的空隙。一同坐下来,紧急着说道:“我在南京混了十多年,南京的三岁小孩都知道我的三种嗜好。你我在一块儿也差不多三年了,你知道我是那三种嗜好么?”
后成说:“弟子只知道师傅的道法高深,实不知道有那三种嗜好。”
方振藻大笑道:“你还在这里甚么师傅弟子,好,也罢,这时和你说,你只当我是胡乱说了好耍子的,待一会儿再说罢。我的三种嗜好,你何尝不知道?不过234存客气,不肯直说出来罢了。我老实说你听:我第一种嗜好,就是贪花。只要有生得漂亮的雌儿,落到我眼里,我便和掉了魂的人一般,不弄到手快活快活,再也放他不下。不问他有丈夫没丈夫,是贞节女子,是****妇人,我总有本领使他依从我。”
方振藻说到这里,又打了个哈哈。接着自己解释道:“有了我这般道法,世间有甚么女子能保得了贞节呢?第二种嗜好,和第一种的色字,从来是相连的,就是爱酒。我一喝了几杯酒,贪花的胆量就不因不由的大起来了。所以要贪花,便非有酒不可。第三种嗜好,却和第一第二两种不相连,然而是一般的痛快。你猜得出是甚么?”
后成见方振藻说出这些不成材的话,心里已存着几分不快,只是不敢表示反对罢了。略略的摇着头答道:“猜不出是甚么。”
方振藻笑道:“赌博,你也不知道吗?我赌博输赢,只凭运气。不用法术,一用法术,便赢了也没趣味。你要知道我此刻极得意的事,并不是赌博赢了钱,也不是酒喝的痛快,也不是得了生得漂亮的女子,我料你决猜不着我为甚么事得意。你我不久就要分离了,我不能不把得意的事说给你听。”
后成忍不住插嘴问道:“好端端的为何就要分离呢?”
方振藻忽然长叹一声道:“数由前定,谁也不知道为着怎的。前次我向你要五百两银子的事,你不曾忘记么?”
后成道:“还记得是曾有这们一回事,不过日子久了,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师傅不提起,弟子是差不多忘怀了。”
方振藻点头笑道:“我平日拿旁人的钱使用,也记不清一个数目,从来也没想到偿还,唯有你那五百两银子,便到临死也不会忘记。”
后成道:“那算得甚么,何必这们搁在心上。”
方振藻道:“那却有个缘故,银子虽只五百两,用处倒很大。六塘口如是庵的住持尼净缘,早五年前本来就和我要好。我嫌他年纪大了些,有三十六七岁了,不愿意时常到如是庵里去。净缘恐怕我把他抛弃,想出些方法来牢笼我,他有几个年纪很轻的徒弟,他都一个一个的用药酒灌醉了,陪着我睡,我只是不大称心如意。离如是庵四五里路远近,有一家姓陶的绅士,是有名的富户。陶家有个在浙江做镇台的,死在任上,留下一个新讨进来的姨太太,年纪才十七岁,生得着实漂亮,并是良家的女子,陶镇台设计讨进来的。陶镇台一死,陶夫人的醋心不退,逼着这十七岁的姨太太在陶家守节。姨太太不敢违拗,就随着陶镇台的灵柩一同归到陶家来。凑巧搬运灵柩的那日,我在半路上遇着了。像那姨太太那般娇丽的女子,我白在世间鬼混了几十年,两只无福的乌珠,实在不曾瞧见过一次。这时虽是在半路上偶然遇见,但我的三魂七魄,简直完全被他勾着去了。我知道陶家是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那陶夫人治家又十二分的严谨,谁也不能到他家做出奸情事来。我寻思无法,只好求净缘替我出主意。净缘倒肯出力,专为这事在陶家走动了好几个月,劝说得姨太大情愿落发出家,终身皈依三宝,就要拜净缘为师。叵耐陶夫人不答应,说是落发出家可以,但不许在如是庵出家。自己拿出钱来建了一个小小的尼庵,就在陶家的住宅背后。不知从甚么地方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尼姑,陪伴那姨太太。姨太太便真个落发修行起来,只苦了我和净缘,用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气力,到底不曾如着我的心愿。”
幸亏净缘能干,渐渐的和那老尼姑弄熟了,知道老尼姑也不是个六根清净的人,生性极是贪财。净缘费了许多唇舌,他才答应了能送他五百两银子,他方肯耽这惊恐。因此我那日向你要五百两银子,就在那夜,老尼姑将净缘给他的药酒哄骗得姨太太喝了,迷迷糊糊的与我成了好事。次早醒来,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翻悔也无益了,索性要嫁给我做老婆。若论他的模样性格,本来做我的老婆也够得上。不过,我是一个天空海阔来去没有挂碍的汉子,多添一房妻小,便多添一层挂碍。并且他已经落了头发,娶回家来也不吉利。只是我心里虽然这们着想,口里仍敷衍他,教他安心等待,等到顶上的头发复了原,即娶他回家。他怨我没有娶他的真心,几番对我说,你既不能娶我回家,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你从此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罢。免得风声传到夫人耳里,我的性命便活不了。后成听到这里,不觉惨然说道:“可怜,可怜。”
方振藻道:“这有甚么可怜?我花了五百银子,用了许多心计,才把他弄到手,没快活得几日。我不是呆子,怎么能随意丢开呢?并且我花钱费事,受怕担惊,为的就是他一个人。我对他这们有情,论理他对我也应该如此,而他竟忍心教我不要再去,我如何能甘心咧?好在我不比寻常人容易被人识破,每夜等大家睡净了才去,天未明就出来,一响除了净缘和老尼姑之外,绝无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