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镜清回头看时,只见山脚下立着一个巨人,大与山等,高与山齐,含笑向他望着。一时猜不出他是鬼是怪,倒不觉吃了一惊。正在这惊疑不定的当儿,却听那巨人含笑说道:“镜清,镜清!你真愚騃得很,怎连师傅都不认识么?但是这也怪不得你,你虽从我学道这多年,却从来没有和我见过一面呢。”
镜清这才知道这巨人就是他师傅铜鼎真人的化身,慌忙跪下行礼道:“恕弟子愚昧,没有拜见师傅尊颜的时候,一心想和师傅见一见。如今见了面,却又不认识了。只可惜弟子缘浅之至,刚一瞻拜师颜,为了种种因缘,又不得不立刻和师傅分手了。还请师傅训诲数语,以便铭记在心,随时得所遵循。”
铜鼎真人道:“你要我对你训诲几句么?这是不必待你请求,我也颇有这番意思的。否则,从没有见过面的师弟,就是永远不见一面,倒也不着迹象,今天又何必定要见这一见,不是有点近于蛇足么?如今你且听着:你在我门中学道,虽是半途而废,没有得到正果,但只就你所学得的这些本领而论,已是大有可观。除了一般成仙得道者之外,在这尘世之中,也就找不到几个人可以和你抗手的了。可是如此一来,将来你的一切行动,就更要十分出之慎重,一点儿戏不得。倘能走到善的一条路上去,果然可以打倒世间一切的妖魔鬼怪,做一个卫道的功臣。万一弄得不好,竟走到恶的一条路上去,那世间一切的妖魔鬼怪,就要乘此机会,阳以归附为名,阴行蛊惑之实,把你当做他们的一个傀儡,你就不由自主的会成了旁门左道中的一个首领。换一句话说,也就是吾道中的一个罪人了。而且善与恶虽是立于对等的地位,然而为恶的机缘,每比为善的来得多。为恶的引诱力,每比为善的来得强。倘不是主意十分坚决的人,就会误入歧途中。所以我望你对于这件事,以后更宜刻刻在意,一点错误不得。倘使到了那时,万一你真的入了歧途中,做起一班妖魔鬼怪的领袖来了,这在我固然有方法可以处分你,惩治你,只要我把主意一决定,略施一点法力,你就会登时失了灵性。你所学得的种种本领,就立刻归于无用了。不过我在最近的五百年中,只收了你一个徒弟,你在我门下学道,也经过了不少的年数,并不是怎样容易的。因此,非至万分无奈的时候,绝不肯下这最后的一步棋子。而我在这和你将要分手的时候,这样的向你千叮咛,万嘱咐,深恐你误入歧途,也就是这种意思啊。”
镜清忙道:“这个请师傅放心,我总拿定主意,不负师门期望便了。倘若口是心非,以后仍旧误入歧途,任凭师傅如何惩治,绝无怨尤。”
铜鼎真人道:“如此甚善。你就向这软红十丈中奋斗去罢。”
说完,衣袖一拂,倏忽间形象都杳,化作轻烟一缕,吹向山中去了。镜清又恭恭敬敬的向空中叩了三个头,方始立起身来,辨认来时旧路,向金雀村中行去。谁知到得村中,却不胜沧海桑田之感了。父母、兄嫂都已去世,由侄辈撑持门户。因为暌隔了有五十年之久,而侄辈中,又有一大半还是在他上山后出世的,故见面后彼此都不相识。至于村中一班的人,更是后生小子居多,没有一个能认识他的。好在镜清学道多年,尘缘已淡,倒一点不以为意,也就不在村中逗留,径向县城行去。可是关于他的将来,究竟应该如何进行?却已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他不禁暗想道:我对于学道一事,虽已半途而废,成仙证道,此生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了。但是究已被我学会了不少本领,难道我从此就隐遁下来,把这一身本领一齐都埋没了么?这未免辜负了我多年学道的苦心了。然欲这身本领不致埋没,除了开厂授徒,实在没有第二个好办法。于是,他就在潍县租赁了一所房子,挂了块教授武艺的牌子,开始授起徒来。山东本是一个尚武的地方,素来武士出产得很多,一班少年都喜欢练几手拳脚的。听得他开厂授徒,自然有人前来请业,倒也收了不少门弟子。
但是这个风声传出去不打紧,却恼怒了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便是那老道李成化。暗想:在这潍县周围百里之内,谁不知道我李成化的威名?隐隐中这潍县差不多已成了我的管辖区域。凡是江湖上人,要在这潍县卖艺的,总得来拜见我,挂上一个号。好大胆的这个不知何方来的野道,竟一声招呼也不向我打,便在这里开厂授徒了,这不是太瞧不起我么?当下气愤愤的带了一把刀,就一个人前去踹厂。但是还没有和镜清见得面,早被镜清的一班门弟子瞧见了。他平日的威名,大家早都知道的,今天见他怒气勃勃,带刀而来,更把他的来意瞧料了几分,忙去报与镜清知道。镜清笑道:“他修他的道,我授我的徒,河水不犯井水,大家各不相关。他有什么理由可以这们其势汹汹的来找我呢?你们去对他说,我不在家就完了。”
弟子们果然依言出去向李成化挡驾。李成化没法可想,也只得咆哮一场而去。但是这只能把他缓着一时,那里就能打消他踹厂的这个意思?所以接着他又去了两趟,镜清却总是回复他个不在家。到了第四次,李成化可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当场大吼一声道:“咄!好没用的汉子,你难道能躲着一世不出来么?你既然没有什么本领,就不应该开厂授徒。既然是开得厂,授得徒,便自认是有本领的了,就应得出来和我见个高下。如今你两条路都不走,只是老躲着在里面,这有什么用?哼,哼!老实说,今天你如出来和我见个高下,或是打个招呼,万事俱休。否则,惹得我性起,定要把你这鸟厂打得一个落花流水,休要怪我太不客气。”
说时,声色俱厉,显出就要动武的样子。慌得镜清的一班门弟子,一面设法稳住了他,一面忙去报知镜清。镜清却很不当做一回事,哈哈大笑道:“这厮倒也好性子,今天才真的发起脾气来了。那丑媳妇总得见公婆面的,也只好出去和他见一见,不能再推托什么了。也罢,你们且去对他说,我就要出来了,教他准备着罢。”
等得镜清走到外边厅上,却已运用玄功,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长不满三尺的侏儒。那时不但他的一班门弟子瞧了,觉得十分惊诧。就是那李成化,也暗地不住称奇:怎么这开厂授徒的拳教师,竟是这们的一个侏儒?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但是这也可算得是一桩新闻,人家以前为什么不传给我听呢?当下他却又向着镜清一阵大笑道:“我道你这炎炎赫赫的大教师,总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绝不是寻常人所能比拟的。万不料竟是这们一个矮倭瓜,这真使我失望极了。”
镜清微笑道:“我也只借着授徒,骗口饭吃吃罢了。这种炎炎赫赫的头衔实在出于你的奖借,我是万万不敢受的。不过为了我生得短,竟使你失望起来,这未免太有点对不住你了。还是赶快让我把身子长出些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