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八叔是个生性直爽,不会做作的人,当即回了一揖,答道:“湘阴人欺负我们长沙人的话,不就是为那舞龙灯的事吗?”
周团总道:“怎么不是呢?你余八叔既是知道,为什么也不出头替我们长沙人争回这一口气呢?”
余八叔邀众绅士到里面客房坐定,说道:“这种事在诸位老先生以为可气,以为是欺压我们长沙人。但是在我看来,只觉得湘阴人的体面丢尽了,并且是自寻烦恼,最好还是给他们一个不理。”
周团总道:“他们在我们长沙境内耀武扬威,如入无人之地。他们的面子十足,我们没一个人敢出头,怎么倒说湘阴人的体面丢尽了呢?”
余八叔笑道:“湘阴人历年比赛不过长沙人,如今请一个山东人来献丑,还自以为得意,不是笑煞人的事吗?我们长沙人若与他们比赛过,比不上他们,还可以说我们长沙无人。如今我们并不曾与他们比赛,他们借山东人的武艺来耀武扬威,湘阴人还有什么面子?我有亲戚住在湘阴,昨日到我家来说,赵五于今不肯走了。说赵老板当日聘请他的时候,并不曾说明舞龙灯舞到何时为止。因当日应许给他酬劳的钱,他才肯下乡舞龙珠。此刻他舞的正高兴,不肯就此罢休。如果便要从此不舞了,除却有本领赛过他的人,将他打败,就得给他一千两银子的酬劳。若不然,便得长久舞下去,等到油烛酒菜钱积满了一千两银子,方肯罢手。湘阴人因畏惧赵五凶恶,简直没有方法对付。所以元宵节已经过了,今日还是锣鼓喧闹的舞龙灯。我们索性不理他,看湘阴人拿着这个赵五如何发落?现在的湘阴人,巴不得我们长沙有人出头,能将赵五打走。我们何苦替湘阴人做这难题目呢?”
众绅士听了,都拍手笑道:“痛快!痛快!既是如此情形,果然以索性不理会为好。我们倒要睁着眼睛,看湘阴人怎生下台?”
众绅士谈笑了一会,各自作辞归家去了。余八叔依旧打草鞋。
不到一刻儿工夫,忽有一个年约五十来岁,农人模样的人,在大门外与余家的长工说话。余八叔听来人说要会余八叔,便出来问会余八叔有什么事?来人现出很匆忙的神气,说道:“我有要紧事来会余八叔。他此刻在家么?”
余八叔问道:“你是从那里来的?你认识余八叔么?”
来人打量了余八叔两眼,答道:“我是从湘阴来的。只闻余八叔的名,并没有见过面。”
余家长工即指着余八叔,笑道:“你要会余八叔,这就是余八叔。”
来人见余八的身体这们瘦小文弱,听了长工的话,似乎很吃惊的说道。
“你就是余八叔吗?”
旋说旋一揖到地,接着说道:“久仰大名。平日不来亲近,今日有事奉求才来,甚是惭愧。兄弟姓刘,名金万。刘三元便是我先父。”
余八知道刘三元是湘阴最有名的拳师,刘金万的武艺也不弱。并且两父子的人品都极正直,最喜扶危救困,替人打不平,长沙、湘阴两县的人多很钦仰。余八在小孩时代,就曾屡次听得人说。出门二十年回来,方知道刘三元已死。刘金万在家安分种田,不肯拿武艺教人。长沙、湘阴两县的拳师,多有仗着本身武艺,得人几串钱,就帮人打架的,刘金万却不肯帮人打这种无名架。照例拳师所住的地方,周围十数里之内,不许外来的拳师设厂教拳。要在这地方教拳,就得先把本地的拳师打败。若不然,无论有如何的交情,也是不行的。刘金万便不然,不但不阻拦外来的拳师设厂,并自家让出房屋来,听凭姓张的或姓李的拳师教徒弟。寻常拳师谈论起武艺来,除了自家所习的武艺而外,无论对何种武艺,多是不称许的。不加以诋毁,就是极客气的了。唯有刘金万绝无此等习气,并最喜替后进的人揄扬称道。因此刘金万在长沙、湘阴两县之中,没有曾生嫌隙曾闹意见的人。他既是平生不诋毁旁人,旁人也就没有诋毁他的。余八早知道刘金万为人如此,这时见面也不由得生出钦敬之心。当即让到家中,分宾主坐定。
刘金万先开口,说道:“我原籍虽是湘阴县人,然湘阴人的颜面,已被我那地方几个糊涂蛋丢尽了。我今日到这里来,实不好意思答应是湘阴人了。我自从先父弃世之后,近十年来在家中种田度日。就是本地方的一切事情,也都不闻不问。今年新年里头,忽听得有人说:平日经管地方公事的一班人,特地从湘阴县聘来一个姓赵的山东人,善使一对斗大的八角流星。在舞龙灯的时候,将一对流星用红绸子包了,当龙珠舞起来,必然非常好看。舞到长沙去,料想长沙人断没有能比得上的。说的人虽一团的高兴,但我听了也没拿着当一回事。过不了几日,果见舞龙灯的前面,有一个彪形大汉,双手使一对红绸包裹的东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使得呼呼风响。我看着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厮好大的气力。不论旁的武艺,就看使这们大的一对流星,本领也就可观了。既练成了这般一身本领,何以肯到乡下来干这种无聊的玩意呢?我原打算上前和这厮细谈一番的,只是细看他生着一脸横肉,两眼红筋密布,形象凶恶得使人可怕,逆料他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还是不与他交谈的好。因这们一转念,便没上前去理会他。想不到昨日忽有几个经管地方公事的人,到寒舍来对我说。原来这赵五是一个极凶狠,不讲道理的痞徒。因欺我们湘阴没人能制服他,此刻非给他一千两银子的酬劳,他不肯回山东去。要请我出头将赵五打走,我说既请了人家来,他不是本地方人,自然得酬谢他的银子,怎好把人家打走呢?并且我已多年不练武艺了,便是有十个我这样的人,也不是赵五的对手。赵五是你们请得来的,还是由你们送他些盘缠,用好言敷衍他去。寻常的地方事,我尚且不过问,这种事我怎么肯出头呢?那几个人见我一口回绝,只得去了。不料昨夜又是那几个人跑到寒舍来,各人都显着十分懊丧的神气,对我说:赵五简直恃强不讲理,酒菜略不当意,就把桌子一掀,将桌上的杯盘碗碟打个粉碎。说他本来有要紧的勾当,在去年腊月应到河南去的,因这里定要聘请他下乡舞龙珠,他只得将紧要的事搁着,为的是想得这里的酬劳。如今他替湘阴人争回多年失去的面子,使长沙人不敢舞龙灯。这功劳还不大吗?一千两银子还不应谢吗?不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这龙灯便不能停舞。那怕就延下去,舞到端阳节也说不定。我们都是各有职业的人,新年里头才可以玩耍。新年既过,谁能只管陪着他玩呢?我们说尽了好话求他,他咬定要一千两银子,一厘也不能短少。他说若没有银子,就得有人能打得过他,他方肯走。我昨夜听了这种情形,心里也不免有些气忿,不由得责备了那些管公事的人一番。暗想:一千两银子的事小,赵五这厮是山东人,如今到南方来如此横行无忌,若听凭他敲诈去一千两银子,将来传到北方去,真不好听。但是我自料决非赵五的对手,与其出头反被他打败,倒不如不多事的好。然则就听凭他横行下去不成?左思右想,忽想到你余八叔身上来了。这回的事,本是我湘阴人无礼才闹出来的。不过此时却不能再分长沙、湘阴的界限了。事后我可以教他们管地方公事的人,到长沙这边来赔礼。而对付赵五这厮,不得不求你余八叔出头。这是替南方人争面子的事,无论如何,求你不要推托。”
说毕,起身又是一揖到地。余八连忙还揖,答道:“你果然是一个不管闲事的人。我也是除了做我自己田里的工夫而外,什么事不闻不问的。你来要我出头管这种事,我又如何敢答应呢?我不是多久不练武艺了吗?赵五我也曾见过的,我觉得他的能耐,比我高强多了。我就遵命出头,多半被他打败,那时不是我自讨没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