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无垢和尚听得了孙癞子说要去城里瞧处决赵如海,即正色说道:“这杀人的勾当,不是我们出家修道的人所应看的。我原意并不打算伤他性命,他自己要借此尸解,我只得由他。”
孙癞子道:“万一赵如海是因恐怕你处置他,故意是这般做作。浏阳县又和前次一般的杀他不着,岂不上了他的当吗?”
无垢和尚道:“绝不至此!他若敢当着我说假话,便不至怕我了。所可虑的只怕县太爷答应他葬社坛,及每年春秋二祭的话靠不住,以后就还有得麻烦。”
孙癞子道:“那种答应的话,自然是靠不住的。县太爷为要他自己说出杀他的法子,说权且答应,可见将来绝不答应。赵如海不是糊涂人,怎的这样闪烁不实在的话,也居然相信了?”
无垢和尚笑道:“我为赵如海这个孽障,也受累好几日了。于今只要他不再出世害人了,我的心愿就算满足。以外的事我们都可以不管。你我已十来年不见面了,难得今日于无意中遇着。我去城里的时候,曾顺便带了一葫芦好酒回来,我两人分着喝了罢。”
孙癞子是生性最喜喝酒的,听说有酒喝,连连点头笑道:“原来你那禅杖上挂的葫芦里面是酒啊。我在城里初看见你的时候,心里正猜度不知你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你那酒葫芦倒不小,不知一葫芦能装多少酒?”
无垢和尚一面起身从床头取出那葫芦来,一面笑说道:“我这葫芦从外面看了很平常,喜酒的人得着了,却是一件好东西,夸张点儿可以说是喜酒人随身的法宝。”
孙癞子即起身将葫芦接过来掂了一掂轻重,约莫有三四斤酒在里面。仔细看了几眼,笑道:“这葫芦的年代,只怕已很久了。究有些什么好处?就外面果是看不出是什么法宝来,不过像这般大的葫芦,也不容易寻着便了。”
无垢和尚道:“你当心一点儿,不可掉在地下打破了。因里面装满了一葫芦的酒,太重了些,落地就难免不破。没有酒时倒不要紧,这葫芦大的不稀奇,比这个再大三五倍的我都见过。这葫芦的好处,就在年代久远。实在已经过了多少年,虽不得而知,然只就我师祖传到我师傅,由我师傅传到我,总算起来便已有一百二十多年了。”
孙癞子笑道:“这不是一件古玩家用的什物,年代越久远,越朽败不中用,有什么好处呢?”
无垢和尚笑道:“若是年代久远了,便朽败不中用,我还说它做什么呢。这葫芦的好处,在我师祖手里便已和此刻一样,可见得以前已不知经过多少年了。这葫芦里面,不问你装什么酒进去,只将塞头盖好,无论你搁多少年不喝,不但不至变味,并且越久越香醇,分量也不短少毫厘。这一层好处,在寻常的酒葫芦中,已是少有的了。然若仅有这一层好处,还够不上说是喜酒人随身的法宝。最大的好处,乃是喜酒的人出门走长路,走到了荒僻的所在,每苦沽不着好酒,有了这葫芦,尽管沽来的酒味平常,只须装进这葫芦里面,停留一两个时辰,喝时就和好酒一样。若到了连坏酒都沽不着的时候,就用开水装进葫芦,盖了塞头,等到冷透了再喝,比荒僻所在沽来的坏酒还香醇得多。”
孙癞子听了,喜得捧着葫芦嘻嘻的笑道:“有这们大的好处吗?这简直是我们随身的法宝!可惜是你师祖传师傅,师傅传你的,我不敢存非分之想。若是你得来的容易,我就不客气,忍不住要向你讨了。”
无垢取出酒杯来,将葫芦接过去斟了两杯酒道:“且请尝尝看这葫芦里酒的味道何如再说。”
孙癞子当无垢和尚揭开葫芦塞头的时候,即嗅得一阵很浓厚的扑鼻酒香,已禁不住口角流涎了。端杯一饮而尽,舐嘴咂舌的说道:“好酒,好酒!”
无垢和尚道:“我师祖、师傅都是出家人不能戒酒,偏巧我又是一个好酒若命的人。这葫芦可算是物得其主了。不过我近年来住持这红莲寺,将来就是这红莲寺开山祖师。我师祖、师傅不能戒酒,受酒害的只有他个人本身,与旁人无涉,更不至因酒坏多人的事。我于今则不能,一举一动,在这红莲寺里都是可以成为定例的。我若再将这葫芦传给我的徒弟,则将来势必成为禅宗的衣钵,岂不是一桩大笑话?大凡一件好东西,若不遇着能爱惜能使用的人,也和怀才不遇知己的人一般埋没,一般可惜。我于今已决计从此戒酒了。难得有你这般的人物来承受这葫芦,就此送给你去享用罢。”
孙癞子听了,真是喜出望外。只是口里却不能不客气道:“这样稀世之物,怎好如此轻易送给人。我有何德何能,更怎好领受你这般贵重的东西。你不要因我说了一句贪爱的话,便自己割爱让我。”
无垢连忙摆手道:“你我何用客气。若在几年前,我不为这红莲寺着想,你就向我讨索,我也绝不肯拱手让给你。于今我的境遇既经改变,凑巧有你来承受这葫芦,还算是这葫芦走运。不然,我不久也要忍痛将这葫芦毁坏了。与其毁坏,何如送给你呢?”
孙癞子这才起身对无垢作了个揖道:“那么,我就此拜谢了。”
无垢笑嘻嘻的双手将葫芦捧给孙癞子。从此,这葫芦可称是遇着知己了,一时片刻也没离过孙癞子的身边。这夜,孙癞子就在红莲寺歇宿了。
次日早起,特地走到东边廊庑下看那口铜钟。果见向外边的这一方,有一条尺来长、三寸来宽的地方。不过铜质好像磁器上面的釉采一般,透着淡绿色。用手摸去,其坚硬与铜无异。不由得不心里叹服无垢和尚的法力高妙。正在抚摸赏玩的时候,无垢和尚反操着两手,从容缓步的从佛殿上走了下来。孙癞子迎着称赞道:“果然好法力。有了这口钟在浏阳,不但无垢法师四个字可以永传不朽,就是赵如海那厮声名,也可以跟着这口钟传到后世若干年去了。我料这钟必没有名字,让我替它取个名字,就叫鼻涕钟好么?”
无垢和尚笑道:“有何不好?不过鼻涕这东西太脏了,此后不能悬挂在佛殿上使用。”
孙癞子道:“正要它不能悬在佛殿上使用,方可望它留传久远。若是朝夕撞打的钟,至多不过百年,便成为废物了。”
当时亏了孙癞子替这钟取了这个名字,渐渐传扬开了。至今这钟还在浏阳,不过土音叫变了,鼻涕钟叫成了鼻搭钟。这话后文自有交代,于今且不说他。却说孙癞子这日辞别了无垢和尚,带了酒葫芦,欣然出了红莲寺,回到浏阳县城。就听得街上的人说:赵如海果在昨夜月光之下,按照那斫头的法子杀去。说也奇怪,刽子手等到冷水浇上赵如海头顶的时候,一刀对准赵如海地上的影子斫下,赵如海的头颅,竟应手落地,略动了一动,就呜呼死了。赵如海老婆到杀场痛哭祭奠,预备了棺木收尸,要扛到社坛里去埋葬。县太爷忽然翻脸不答应了,说社坛是社神受祭祀的所在,岂可安葬这种恶人?勒令赵如海老婆扛回家自去择地掩埋。赵如海老婆不敢违抗,只好泪眼婆娑的教扛柩的夫役,暂且遵示扛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