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郑时见了柳无非说话时那种娇怯可怜的样子,不但心里软了,连带浑身的骨头骨节都软洋洋的了,当即对张汶祥说道:女子的胆量,本来多比男子小,何况是宦家平日不出闺门的小姐,又才经过这般大惊吓。就是平常的男子,也要吓得胆破魂飞,手足无措。能像柳小姐这样不慌不乱,便很不容易了。我等救人救彻,就多坐一会罢,行船不愁没有睡觉的时候。张汶祥知道郑时平日对于女色之迷恋,此时心里虽觉得柳家姊妹,万分迷恋不得,然口里不便违背郑时的意思,说出定要过去安睡的话来。只得依旧坐下,听郑时与柳无非互相谈论身家遭际。
柳无非道:“我姊妹都是在四川生长的。先父在四川做了十几年州县官,两位居住四川的时候多,大约已闻先父的名。”
郑时装作不知道的说道:“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人不甚留意,不知尊大人上下是那两个字?”
柳无非瞟了郑时一眼,说道:“先父讳灼,字儒卿,丙辰年在绵州殉难的。”
郑时故作惊异的样子,说道:“我们在外省的时候多,竟不知道家乡地方的绵州,曾闹过甚么乱子?”
说时,捏着指头,口里念着丙辰、丁巳的轮算了几下,说道:“怪道我不知道,我从甲寅年出四川,在新疆、甘肃一带盘桓,直到前年才回四川去。因我的行踪无定,家乡的消息,很不容易传到我跟前来,究竟丙辰年绵州曾出了甚么乱子?”
柳无非黯然说道:“并不曾闹旁的大乱子。就是近年来在四川闹得最凶的枭匪,乘先父没有防备,陡然攻进了绵州城。先父逃已来不及,在衙门口遇着匪首,认识先父的面貌,先父遂被难。”
郑时问道:“四川的枭匪大小有若干股,小姐可知道那时攻进绵州的是那一股么?匪首的姓名还记得么?”
柳无非点头道:“匪首的姓名,自然记得。但是那枭匪是四川最凶悍有名的,谁也奈何他们不了。我又没有兄弟,这仇恨是永远没有报复的时候了。”
郑时仍作不知道的问道:“在四川最凶悍有名的枭匪。不是小辫子刘荣么?”
柳无非摇头道:“不是姓刘的,是姓张的,叫做张汶祥,于今还在四川。官兵闻他的名就害怕,多不敢与他对垒。”
张汶祥坐在旁边听了,心里止不住的怦怦跳动,看郑时行所无事的神气问道:“尊大人就是张汶祥所害吗?”
柳无非道:“那倒不是。听说动手杀我先父的,是张汶祥手下一个小匪。先父殉难之后,先母因哀伤过度,不到三年也弃养了,丢下我姊妹两个。亲房叔伯人等虽有,只是不但得不着他们的照应,并欺负我姊妹年幼无知,用种种盘剥计算,侵占吞蚀,无所不至。幸亏当日随侍先父母在各州县任上的时候,我姊妹都曾略读书史,处理家政,不至茫无头绪,才能将先父母遗留的财物,略略保存些儿。不过自先母弃养后,我姊妹家居便没有相关切的家长,究竟诸事都嫌不便,我有姨父姨母住在南京,我只得带了舍妹到南京去,打算相依姨父母度日。以为由水路直到金陵,是可望一帆风顺平安无事的,不料在半路上会有今夜这种险事发出来。若没有两位拔刀相救,我姊妹受祸真是不堪设想。”
郑时谦逊了两句,将自己和张汶祥的身家履历,随口编造了许多好听的说了。二人既更改了名字,郑、张又是寻常多有的姓氏,柳无非听了,当然不至疑心二人就是他自己不共戴天的大仇敌。只道郑时所说的身家履历是真实不虚的。郑时说,自己也是大家公子出身,因读书进学之后,无意科名,又生性喜欢游览,就借着经商,好游览天下名山大川。柳无非听了,就笑道:“这就对了,我刚才听先生说是做生意的人平日于官场中人不甚留意的话,心里正在疑惑,怎么做生意的人,有先生这般气宇,这般吐属?原来是厌恶科名,借着经商好到处游览的。”
郑时的学问,本来很渊博,此时更有意夸示才华。柳无非姊妹都能略通文墨,两下接谈之后,不由得柳无非不五体投地的佩服。
柳无非姊妹虽是生长宦官之家,知书识字,然因柳儒卿死的太早,失去了拘管的人,种种淫词艳曲的书,遇着便废寝忘餐的不肯释手。他母亲不识字,以为女儿能发奋读书,是不会有差错的。已成年的女孩儿家,装了一肚皮的淫词艳曲,安有不心心念念羡慕那些才子佳人的呢?加以他姊妹被强盗剥得一身精光的捆缚了,是由郑时亲手解开的,有这一层关系,柳无非心里对郑时就不知不觉的亲热了。男女之间,只要双方都有了爱慕的念头,便没有不发生肉体关系的。在郑时不过因柳无非生得可爱,素来好色的人,不能制止自己不转念头,只是还有些觉得自己的年纪,比柳无非大了一倍,不敢希望便成夫妇。不料柳无非因自己曾赤身露体与郑时接触,更钦佩郑时的学问好,并不嫌郑时年老,竟愿以终身许给郑时。郑时原是没有家室的人,自是再得意没有了。但是张汶祥心里极不以为然,却又明知郑时绝不听劝,不便拦阻。郑时和柳无非都看出了张汶祥不愿意的神气,二人商量对付,就将柳无仪配给张汶祥。张汶祥这时除了与郑时绝交而外,没有方法可以拒绝。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遂也轻轻的被卷入这爱河的漩涡中了。两真姊妹既嫁给两盟兄弟之后,便大家计议,恐怕到南京不为林郁夫妇所欢迎,即决议不到林家去了。依郑时的计算,径到山东去找马心仪,看马心仪对待的情形,再定行止。柳无非姊妹既嫁了他二人,行止自由他二人做主。去向已定,便望山东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