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汶祥听了郑时的话,踌躇了一会,说道:“现在也只好如此。我与二哥的声名,闹的太大了。我总觉得马大哥是做官的人,不见得可靠。四弟为人诚实,没有多大的才能,不招人忌刻。他先去试探一番最好,四弟到山东见了马大哥之后,看对待的情形如何,写一封详细的信来。他肯拿四弟当自己人看待,我和二哥便不妨前去。若他搭起官架子来,竟不认四弟为把兄弟,或十分冷淡,我们就只好别寻门路了。”
郑时道:“他如果竟不认四弟为把兄弟,我们自然用不着再去,就是四弟也以赶快离开山东为好。不过我们去投奔他,也得替他原谅、原谅,他是个热中做官的人,万一将和我们拜把的事,走漏了消息在外面,说不定立时就有杀身之祸。我们求他帮助,总以不至连累他为主。四弟到了那边,须先买通门房,将我的信递上去,看他如何吩咐下来。在官场不比在山里,任情率性的举动,一点也来不得,凡事总以忍耐谨慎为好。他就有十二分的心思想提拔我们,帮助我们,但限于地位,格于形势,有许多不能在表面上露出来。不能因他外面十分冷淡,就赌气不在那边了。”
施星标道:“我只要他肯认我是他的把兄弟,随便他如何对我不好,我朝着他是大哥的名分上看,绝不至和他赌气。不过我们三兄弟,一晌在一块儿干这营生,我的声名,虽不及二、三哥那们大,然也多久就已悬了赏格捉拿的。我从这里动身到山东去,在路上就难保没有人点眼药。不过我动身时不给人知道,在路上不停留耽搁,并将姓名改变了,或者不至闹出意外的事情。唯有到了山东之后,将二哥的信投上去,倘马大哥竟抹杀天良,硬抓了我就地正法,我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了性命吗?”
张汶祥道:“这一层倒也是可虑的,二哥以为怎么样?”
郑时偏着头想了一想道:“我料他断不敢这们做,也不值得这们做。想得赏得功的,是差役和候补小老爷。他已做到了藩台,何至有这些举动。并且他在四川做了多年的府县官,早闻了我两人的声名。也应该知道不是好惹的。杀了四弟,于他自己丝毫没有益处,而留得我两人在世,他从此就休想高枕而卧,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何至做这种于自己有害无益的事。四弟尽管放心前去,若他真个被糊涂油蒙了心,杀了四弟,我两人不出头替四弟报仇,剜了他的心祭四弟,我两人便不是人了。”
施星标是极信仰郑时的,郑时教他去做甚么事,那怕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三人当时商议妥当,施星标拾夺了随身包裹,带了郑时写给马心仪的信,即日动身向山东前进。
在路上免不了旧小说书上所说“晓行夜宿”、“饥餐渴饮”的两句套说。一路不停留的,安然到了山东。也不落客栈,驮着包袱,径跑进藩台衙门,找着门房里人说道:“我是马大人家乡来的,这里有一封信,请你就替我送上去,我在这里等回信。”
施星标那般粗莽的人,加以身上是行装打扮,藩台衙门里的门房,眼眶何等高大,那里把施星标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讨了一封有点儿来头的信,到这里求差事的,连睬也懒得睬一眼。反抬起头,跷起腿,向旁边的人说话。施星标在四川当盐枭的时候,手下也是一呼百诺,那里受过这样冷落,依得在山里时的性格,已要动手打人了,只是心里一想郑时吩咐凡事忍耐谨慎的话,火性就按捺下去了,勉强赔着笑脸,对门房说道:“这封信请你替我送进去,我有要紧的事须等回信呢。”
门房听了仍是不睬,只鼻孔里冷笑了一声,继续向旁边的人说道:“也不知是那里来的野瘟身,没名没姓的,究竟是向谁说话啊。”
旁边的人睄了施星标一眼,登时满脸现出鄙视的神气,也是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脸又掉了过去。
施星标看了这情形,忽然想起郑时吩咐买通门房的话来了。暗自思量道:“原来官场的门房,都是要有钱给他,他才肯替人传报。我忘记了郑二哥吩咐的话,没拿钱642给他,怪不得他使出这般嘴脸来给我看,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怨他。”
施星标心里这们想着,即从包袱里取出准备送给门房的一包散碎银子,约莫有二十来两。双手连那封给马心仪的书信,捧到这神气活现的人面前,赔笑说道:“我是个乡下人,初次到衙门里来,不知道礼节,连一点儿小意思,都忘记拿出来,对不住,对不住,请你自己去喝一杯酒。”
门房听了这几句话,倒觉很中听,随即掉过脸来,先向施星标手中望了一望,似乎还有点儿嫌弃轻微的神气,不肯就放出笑脸来。及伸手接过去,在掌心中略掂了一掂,知道分量不轻,竟不像是乡下人的出手,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立起身对施星标笑道:“何必如此破费,请在这里坐一会儿。这信我立刻亲自送上去,有不有回信,等我下来就知道了。”
施星标暗喜亏得郑二哥有见识,若没有这点子准备,我这一趟简直是白辛苦了。施星标在门房里坐等了一刻工夫,这送信进去的门房已满面笑容的走了出来,对施星标招手道:“大人传你上去,随我来罢。”
施星标抖去了身上灰尘,一手提了包袱,跟着门房穿厅过厦,直走到上房内客厅里。门房招呼施星标坐了,自去通报。
不一会,马心仪就走了出来。施星标见面几乎不认识了,因为初次见马心仪的时候,马心仪正在缧绁之中,满脸憔悴忧煎之气。别后马心仪官运亨通,官途得意,居移气,养移体,此时的马心仪已养成一个大胖子了,气度也与从前迥然不同。施星标那敢怠慢,忙起身趋前请安。马心仪伸手拉起来,笑道:“老弟辛苦了,自家人不用多礼,坐下来好谈话。”
施星标诺诺连声的斜签着半边屁股坐了。马心仪挨身坐下来,说道:“老二的信,我已见过了。那种局面,本来不是可以长久的。你于今打算在这里弄点儿差事干干呢?还是由我荐到别处去呢?”
施星标道:“情愿在这里伺候大哥,承大哥栽培,就教我去死,我也不含糊。”
马心仪紧蹙着两道浓眉,说道:“依我的意思,还是由我写一封信,荐到别处去的好,包你得着一个好捞钱的差缺。”
施星标道:“我从四川动身,就存心是来伺候大哥的,郑二哥也吩咐我须小心伺候大哥。只要大哥肯拿眼角照顾我一下,我便终身感激不尽,并不曾动捞钱的念头。”
马心仪道:“我知道你是个实心人,也未尝不想留你在眼前,做个贴身的人。不过其中有些不便之处,不说大家不好,说了又对不起你。”
施星标道:“大哥何必这们客气。我将要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郑二哥已说过了,我到这里来,大哥必有许多为难的地方,教我忍耐谨慎。大哥有甚么说,尽管吩咐,我绝不敢违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