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平生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和尚,也不曾有开罪和尚的事。我于今也不管他是不是有意来与我为难的,今夜只小心一点儿睡觉便了。杨幻心里这们思想着,两眼懒得与那和尚对望了,移向码头上闲看了一会,再向石岩上看和尚时,已不知在何时走到何处去了。这夜杨幻父子都不敢安然就睡,准备那和尚前来有甚么举动。但是提心吊胆了一夜,直到天明,丝毫动静也没有。
620杨幻不由得暗自好笑道,我真是疑心生暗鬼。白耽了一夜的心思,不敢安睡,谁知是偶然遇着。只是这和尚虽不知道我,我既遇见他,倒得上峰去访访他,看他的本领毕竟怎样。这和尚在此地的声名必不小,逆料没有访不着的。杨幻父子所坐的船,是单独雇的,行止可以自由。因为他父子的目的在访友,沿途遇着名人好汉,随处都得流连。这日杨幻吃了早饭,即带着杨从化上岸,专访本地的丛林古寺,却不见有那般模样的和尚。找着地方年老诚实的人打听,也没人知道有这们一个和尚。整整的访了三日,不曾访着,只得罢了。
第四日仍开船向前进发,行了几十里,天色向晚,又到了一个埠头停泊。每次泊船的时候,杨幻照例凭窗向岸上眺望。想不到一举眼,又见那个和尚,仍是与前日一般的眼睁睁向这船上望着,右手还是撑着那肢臂膊粗的黑色禅杖。杨幻心里想道:难道这番也是偶然的遇着吗,我看这秃驴的神情,逆料他对我必不怀好意。我平生虽不曾有事得罪过和尚,只是和尚是凡人做成的,说不定这秃驴在未出家以前,曾与我有甚么事过不去。我当时不留意,相隔的年数多了,他又出了家,改变了装束模样,我见面不认识他,他是存心图报复的,自然能认识我。有一句古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若不是为寻仇报复的,便不应该是这般跟着我,现出这样神气来。我乘他不防备的时候,赏他一袖箭,我宁可错杀了他,不能因姑息之念反为他所算。主意既定,再看那和尚,正掉头望着后面。杨幻不由得暗喜道:这真是绝好的机会。一点儿不踌躇,右手一起,一枝箭早已如掣电一般的,直向和尚的后脑射去。杨幻自以为一箭射在没蓄发的光头上,至少也得射进去两寸多深,将脑髓射出来。那知道事实完全与理想不对,那箭不偏不倚的射在和尚后脑上,只听得喳的一声,就和碰在钢板上一样,不但没射进去一分、半分,反碰得那箭射回来,足有一两丈远近,落到水里去了。
和尚仿佛吃了一惊似的,一面用左手在袖箭射着的地方搔着,好像表示射着的地方,如被虱子咬着一般的痒。一面掉转脸来,望着杨幻含笑点头。这一来,倒把一个见多识广武艺高强的杨幻,弄得不知待怎么才好。此时船已靠好了码头。那和尚便拖着禅杖,一步一步的向船跟前走来,现出满面的笑容,不似以前那般横眉鼓眼凶不可当的模样了。杨幻这时心里虽甚后悔不该鲁莽动手,然事已到了这一步,吉凶祸福,已来不及计虑了。唯有连忙吩咐杨从化在隔舱蹲着,端整兵器在手,准备和尚一动手,就冷不防的钻出来,帮着厮杀。自己也将应手的兵器,安放在便于携取的地方,装出安闲的样子,走出舱来。
只见和尚已到船头立着,将禅杖倚在身边,双手合十,迎着杨幻笑道:“来者果是杨状元么?贫僧迎候了好几日,只因不知究竟是也不是,不敢冒昧进见。幸蒙赏赐了这一袖箭,贫僧方能断定:若不是杨状元,他人绝不能打得贫僧的顽皮这们发痒,真是幸会之至。”
这几句话,只说得杨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是看和尚说话的神气甚是诚恳,并没带着讥讽的意味,也不像是前来寻仇报复的,只得也赔着笑脸抱拳说道:“不知大和尚法讳怎么称呼?宝刹在那里?何以知道不才会来此地?”
旋说旋让和尚进舱里,分宾主坐定。和尚接着答道:“贫僧法号无垢,这番因云游到陕西,在西安报恩寺雪门师叔那里,听说杨大居士已动身来陕西访友。贫僧久慕大居士的声名,本打算亲到河南拜访,无奈一晌都不得方便。近来正喜有机缘可以成行了,偏巧小徒从河南回来,据说曾到了大居士府上,适逢大居士已离开原籍,出门访友,并无一定的行踪。贫僧听了,唯有自叹缘悭。却想不到一来西安,无意中倒得着了大居士的踪迹,所以特地来河边等候。”
杨幻见无垢和尚说得这般恳切,料知绝无恶意。忙起身拱手道:“承大和尚如此厚意殷勤,不才真是又感激又惭愧。大和尚刚才说西安报恩寺的雪门师叔,不知是不是和江南周发廷老爹同门的雪门师傅?”
无垢连连点头,笑道:“正是他老人家,居士原来和江南周老爹相熟么?那是贫僧的师伯。”
杨幻笑道:“江南周老爹谁不知道,更是不才平生最服膺的老辈。听说周老爹同门兄弟,并雪门师傅只有三人,还有一位田老师,多年隐居不出,外人知道的很少。想必大和尚的尊师,就是他老人家了?”
无垢和尚微笑点头道:“贫僧俗姓田,字义周。居士所说的,便是贫僧的俗父,已于五年前去世了。”
杨幻喜道:“怪道大和尚有这等惊人的本领,原来是大名家之后。我真是肉眼凡胎,唐突了大和尚,罪该万死。”
无垢和尚摆手说道:“居士不用客气。贫僧虽是出了家,然贫僧的工夫,不是在622出家后练的,你我都是同道的人。贫僧因听得小徒说,居士有一位公子,工夫甚是了得,居士带着一路出门,何不请出来给贫僧见见?”
杨幻谦逊道:“小孩子顽劣不堪,怎够得上说工夫。”
旋说旋向隔舱叫道:“我儿快出来向大和尚请安。”
前舱说话,杨从化在后舱听得分明。连忙放下手中兵器,理了理身上衣服,应声出来,恭恭敬敬的向无垢和尚行礼。无垢慌忙双手拉了起来,两眼在杨从化浑身打量了一遍,不住的点头笑道:“好气宇,好骨骼。怪不得小徒再三称赞。”
杨幻问道:“令徒是那位?曾见过小子么?”
无垢道:“自然是见过的。”
说着,拉了杨从化的手问道:“你今年有十六岁了么?”
杨从化应是。无垢又问道:“从几岁起练工夫?”
杨从化道:“五岁。”
无垢叫着“哎呀”道:“练过十一年了,难得,难得。你也读过书,认识字么?”
杨从化道:“书也略读了些,字也略认识一些。”
无垢道:“书是从几岁读起的?”
杨从化道:“也是五岁。”
无垢听了,欢喜得哈哈大笑道:“书也不间断的读了十一年。像这般文武全才的童子,除了你恐怕没有第二个。”
杨从化不做声。杨幻在旁谦谢道:“大和尚太夸奖他了,小子今日能遇见大和尚,实可谓之三生有幸,得恳求大和尚玉成他才好。”
说罢,起身对无垢一躬到地。无垢欣然答道:“令郎合该与贫僧有缘。贫僧在十年前虽收了一个徒弟,只是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不能随侍左右。多久就存心要物色一个,无如称我心愿的实不容易找着。就是我那小徒,也随处替我留意,因此见了令郎,对贫僧称道不止。”
杨从化生性聪明,听得自己父亲求无垢玉成他,无垢已应允了,不待他父亲开口,即双膝往舱板上一跪,捣蒜一般的叩了四个头。无垢很高兴的坐受了,对杨幻说道:“贫僧近年募化十方,已在湖南长沙、浏阳交界之处,买了些田地。那地方原有一所古寺叫红莲寺,规模不大,地形却甚好。贫僧已从四川、陕西两省,雇了二三十名很工巧的泥木匠,到湖南重新盖造起来,此刻已造成一所大寺院了。那地方最好修炼。令郎既拜给贫僧做徒弟,就得跟随贫僧到红莲寺去。不过出家不出家,倒可听凭尊便,那是不能勉强的。”
不知杨幻如何回答?